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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原:坪石月

稿件来源:南方日报 编辑:吴立坚 审核:孙耀斌 发布日期:2024-11-19 阅读量:

深秋微凉的夜晚,如银的月光洒在坪石老街。旁边的武江河,波光潋滟。我漫步在老街上,这里曾是中山大学的旧址,四周一块块新砌的石碑,记载着当年的艰辛和辉煌。下午我们曾到这里考察。晚饭后我又依依而来。此时,石碑上的字迹,月色下一片模糊……

冷月如霜,照着迁徙路。战火纷飞的1937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为保存文脉,中国高校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战时大迁徙,上演了抗日战争史上极为悲壮的一幕。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师生,辗转数千里,迁至云南,成立西南联大。中山大学于1938年底仓促离开广州,先迁至省内的罗定,后西迁广西龙州、云南澄江。随着战争形势的转变,1940年9月22日,时任中山大学校长的许崇清,率领1700多名师生,从澄江启程,经滇、黔、桂、湘、粤五省份,于同年底全部抵达粤北乐昌县坪石镇……三千里路云和月!

中山大学师生的到来,使位于湘粤交界较为偏僻的坪石古镇一下子热闹起来。但这小镇,实在难以容纳一所大学。于是,除了校本部、研究生院外,文、理、工、法、医、农、师范七个学院,分别安排在方圆数十里的地方。农学院还设在相邻的湖南省宜章县栗源堡。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唐代诗人、贤相张九龄写下这首《望月怀远》,成为千古名篇。张九龄是曲江人,而乐昌古为曲江县地,后从曲江析置为县。是否受这诗篇的感染,一轮明月款款地深情地将清辉洒在这块土地上,轻抚着这所新来的大学。

月亮照着简陋而独特的校舍。这里没有高大的教学楼,借用当地的寺庙、祠堂、会馆、旧房,既是教室,又是图书馆、实验室和寝室。后来建筑工程系教授虞炳烈勇挑重担,牵头在七个校区迅速建校舍。没有钢筋水泥混凝土,就用当地出产的杉木、竹竿,并用杉树皮做屋顶,竹片钉起来做墙壁。教室内,泥地上插四根木柱,再铺两条木板,就是课桌……

皎洁的月辉照着许崇清校长沉思的脸庞。这位独具眼光的校长,处在动荡的年月,依然思考着学校的发展。当时已是名家荟萃:历史学家朱谦之、语言学家芩麟祥、民俗学家钟敬文、民族学家杨成杰、医学家梁伯强、病理学家杨简、农学家丁颖、昆虫学家赵善欢、天文学家邹仪新……如坪石的夜空,群星璀璨。为了学校的未来,许校长再聘来一批著名学者,如哲学家李达、经济学家王亚南和梅龚彬、戏剧学家洪深等。还邀请国内外知名人士来校讲学。当年,受聘广西大学的陈寅恪教授,这位被称为“教授中的教授”,冒着战火前来坪石,讲学一周。由此,他与中山大学结下不解之缘,新中国成立后,任教康乐园。

核物理学家卢鹤绂曾久久地望月徘徊,那还是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校园。月是故乡明,是故乡的明月牵引着他,是月光照着残缺的、战火纷飞的故国吸引着他。他感到一种责任。博士学成的当年,他毅然回国,来到坪石。学校没有实验室,他就在粗糙的黑板上板书、讲授。在后来的“两弹一星”元勋中,就有多位他在坪石的学生。

月光透过窗棂与灯火相融,投在小书桌上写作的经济学家王亚南身上。这位《资本论》中文全译本的首译者之一,时任中山大学经济学教授兼经济学系主任。在坪石任教,他把《资本论》引入课堂,并研究战时经济,写下力作,培养了多位著名的经济学者。坪石,也因此被后世学界称之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践行地”。

自小酷爱大自然的吴尚时教授,在月下仿佛一尊笃定的塑像。这位岭南近代地理学开山大师,率领学生进行野外考察,踏遍粤北的山山水水,培养出何大章、钟功甫、曾昭璇等一批地理学家。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晨读的声音在乡野响起,多少才俊从这里走出来。1941年在研究生院毕业的徐中玉,留校任教文学院中文系,先讲师,后副教授,至1946年离开。后来主编全国第一本《大学语文》,被称为中国“大学语文之父”,成为教育家、文艺理论家,成了特定学科的泰斗级人物。

淡月失梅花,犹如梅花与月色相交融,中山大学师生的血脉与祖国、与脚下这块土地紧密相连。为了适应战时急需的大量人才,多个学院作了调整,电机工程、土木工程、机械工程等专业扩大招生。还以博大的胸怀,收留战区及沦陷区的学生和借读生。战前已成为广东农业“发动机”的农学院,不断改良稻种稻作,使这块土地稻浪翻滚,在战乱的年代拯救了粤北万千百姓。杨成志教授等人在粤北考察瑶族人体质、文化、语言,写出了《广东北江瑶人调查报告》。吴尚时教授通过考察写出《乐昌盆地地理纲要》……

小提琴悠扬的乐声在坪石四周响起,优美的旋律随着月华传得很远很远。这是马思聪演奏他的《思乡曲》。作曲家、小提琴家马思聪教授当时在师范学院任教。他曾说过:“我要把每个音符献给祖国。”他先后谱写了二十多首抗战歌曲,给饱受战火的人民带去生的希望和前进的力量。月白风清之夜,在学校的礼堂、在乡村的空旷地,《思乡曲》悠然响起,如歌如诉的旋律,浓烈的乡愁,深深打动每个听众的心。“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特别是在春夜听到《思乡曲》,使多少人想到被战火毁灭或犹存的故乡,想到了家乡的亲人,想到儿时游耍的田野、河流、果林……浸透了月光的旋律在听众心中久久萦绕,慰藉着思乡忧国的心灵。

曾有多少个夜晚,皓月当空,师生举办文艺晚会。他们唱着本校黄友棣老师谱写的歌曲《杜鹃花》:“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摘下一枝鲜红的杜鹃,遥向烽火的天边……”这首抗日歌曲当时传唱大江南北,歌声在乡野回荡,唱出了年轻学子对日寇的仇恨,唱出了对家乡、祖国的深情,更唱出了对未来的向往。尽管月亮照着铁锅里像月光一样雪白的大白菜——大家几乎天天是大米饭就着当地的青菜、咸菜、辣椒下饭,偶尔才有几块薄薄的肉片。他们知道,能在这僻静的乡野教书、读书,能在明月下举办晚会,是因为前方的将士用生命用鲜血筑起长城。每一次晚会后,师生们总是热血沸腾,激荡起教育兴国、读书救国、抗日救亡的情怀。

坪石上空的月亮,圆了,又缺了;缺了,又圆了。烽火岁月,弦歌绵长。在四年多的日子里,中山大学的学生成倍地增多,办学四年多,培养和毕业的学子近2万人,延续了华南教育的火种,为抗战和新中国输送了大批栋梁之材。学校的教学和科研齐头并进,提出了很多具有开创性的学术理论,出版了大量科研论著,如金秋十月果实累累,在战时竟出现一个短暂而繁荣的“学术的春天”,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润、丰满。

夜寂静,我抬头仰望,月轮渐高,长空澄碧。“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高悬于顶的坪石月,一定照见过当年中山大学的师生,照见他们躬身践行中山先生“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校训,照见他们“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照见他们艰难困苦依然不屈不挠、奋力前行……这是中华民族的自强不息!这种精神似明月般高洁,照亮后来人。又像月下波光粼粼的武江河,静水流深,过北江、入西江,一直奔涌到康乐园畔的珠江,再向远方、奔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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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广东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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