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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西樵山的读书声

稿件来源:南方日报 作者:谢有顺 编辑:吴立坚 审核:孙耀斌、黄艳 发布日期:2025-10-09 阅读量:

万木草堂邀请我作关于岭南文化的分享,主题是聚焦广州这一百多年来的变与不变,以了解岭南文化的内核,重识一种“海风山骨”、不守于一隅、世俗而又现代的岭南文化精神。我深感地处岭南的广州、佛山、东莞等城市,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碰撞中,正在聚合、锻造出一些新的品质。尤其是它的日常性、现代性、未来性,更是突出的优长。而我们通常讲的岭南文化,由本土文化、中原文化和海外文化所构成,到明清之际,这三种文化在岭南彼此激荡、融会贯通,在政治、经济、哲学和艺术上吸纳了中原文化的精华,又受开放务实的海洋文明所影响,岭南文化便自成一格,形成了极具包容性和创造力的一种地方文化。梁启超曾从人才地理的角度,提出了黄河流域、扬子江流域、珠江流域三个时期说,并断言清中叶以后,人才是以珠江流域为中心,出现了大量实业人物、革命人物,影响了中国局势的走向,背后也是依靠这种岭南文化支撑。

我曾用三个通俗的词来概括岭南文化的核心品质:世俗、生猛、现代。如果学术点讲,可说岭南文化是皆为实论,旨在创新,面向未来。

说到生猛,莫过于康有为。他年纪轻轻就写《戒缠足文》,并敢于给皇帝上书;主张变法,岭南人这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二十一岁那年,还并无大声名,可从京城翰林院来的编修张鼎华到西樵山游览时,遇到了他,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就不愉快。康有为在《我史》中记载:“相与议论,不合,则大声呵诋,拂衣而去。”由此可见康有为的性格。后来张鼎华的大度感动了康有为,两人亦成好友。

康有为正是在遇到张鼎华那年,于西樵山悟道的。康有为还自号西樵山人。

从万木草堂出来,我忽然想再游一次西樵山。

想来许久没去西樵山了。上回去,是因为读到湛若水的《游西樵山记》,文中说:“同三君者,由斜径攀跻而上,登绝坂,履崇崖,如乘云步空中,下视可悸。”像乘着白云在空中漫步,往下看不由胆战,这样的描写令人向往。去了才知,西樵山主峰大科峰的海拔才344米,“如乘云步空中”一说,明显夸张了。白云山30多座山峰的最高峰是摩星岭,海拔也才382米‌,每年重阳登高,人流密集,如同散步,也有人称自己上了高山。你若暗笑他,他就会回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想想也是,湛若水在西樵山讲学多年,就悟出了山水“胜者不必名,名者不必胜”。方献夫在《石泉书院记》中回顾自己与湛若水、霍韬三人相继应皇帝召命而出山,“咸获登用”,“同时并显”,一时传为佳话,就以为这遭际与山川之灵的滋养有关,进而发出了“何以报山川之灵哉”的慨叹。

西樵山是有灵气的。

从广州开车一小时,便到了西樵山下。好友小麦已等在那了。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你这是五年后才“回樵”呀。心中一惊,距离上次来西樵山,转眼五年就过去了。

“回樵”一说,起于民间,何时兴起已无可考,可能和岭南人喜讨口彩的风俗有关。粤语中“樵”“朝”同音,便有了回西“樵”山,意同回“朝”为官。走进西樵山南门,行至石燕岩古采石场遗址,就可见到“回樵”石。工作人员也会提醒,“回樵”是好意头,回来一次,就会有好运。小麦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今天珠三角的大部分地区还在水面之下时,西樵山是水中一座岛山,从番禺城坐船来,大约要两天时间。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派重臣陆贾南下,说服赵佗归汉。赵佗带着陆贾,在西樵山赏美景,谈得十分顺利,赵佗同意归汉。刘邦去世后,赵佗与汉朝再起争端,汉文帝再派陆贾出访岭南,赵佗和陆贾又同赴西樵山谈判,赵佗再次归汉。“回樵”由此而成佳话,也成了好意头的象征。

但我此行更想看的是书院的遗址。之前读清初岭南三大家之一陈恭尹的《西樵泉石记》,他说:“西樵有似于君子者四焉,地小而泽多,多奇而不扬,高而不孤,清不绝俗。”我想,这些君子之风,最好的承载者就是书院吧。明正德年间,湛若水、方献夫、霍韬三位岭南名士,相继在西樵山建立了大科、云谷、四峰、石泉四大书院,读书、讲学风气之盛,名动朝野。前段翻阅《王阳明全集》卷四,还看到王阳明于1519年写的《答甘泉》中说:“叔贤所进超卓,海内诸友实罕其俦。同处西樵,又资丽泽,所造可量乎!”他是说,方献夫的学识极好,天下难以找到可以跟他相比的。现在与你同处西樵山讲学,大家相互切磋,前途无可限量。被世人称为“西樵先生”的方献夫就是王阳明的弟子,为此,他的石泉书院也成了岭南地区传播阳明学说的一个中心。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更认为:“岭海之士,学于文成(指王阳明)者,自方西樵始。”

湛若水等人入驻讲学后数十年间,四大书院便成了重要讲游之地,西樵山也被誉为理学名山。明代学者方豪在写给方献夫的《西樵书院记》说:“西樵者,天下之西樵,非岭南之西樵也。”又说:“西樵者,非天下之西樵,天下后世之西樵也。”清代学者刘子秀在《西樵游览记》中说:“当湛子开讲席,五方问业云集,山中大科之名,几与岳麓、白鹿鼎峙,故西樵遂称道学之山。”可见这一“理学名山”当年的盛况。

湛子即湛若水,“湛子讲学岩”仍安在。只是,书院已成传说,毕竟四五百年过去了,岁月沧桑,四峰书院只剩少量的残垣断壁,唯一留下的遗址上,地面石砖上刻有“宝峰胜处”,看着这几个斑驳字迹,似乎能想见昔日的朗朗书声。事实上,在明清易代之际,西樵山四大书院就已颓败了。马煜作于1656年的《樵迹纪略》中就感慨到:“余生也晚,不及见霍、方、湛三先生居樵之盛。犹幸生于明季,在三先生五世之内,所谓石泉书院、御书楼、天湖亭迹,犹可见。未几而遍售累塚,无复有存,即天湖亦淤变为陆……遗址消尽。”

但我仍有不甘,来到了“三湖书院”门前,看着我的福建同乡林则徐亲书的这四个庄重而遒劲的大字,那种沛然之气,似乎能映照出旧日书院的繁华。据说,乾隆五十四年,三湖书院在西樵山白云洞中创建,之后引领了当地的崇文之风。如今,繁华已逝,所幸石头不朽,字还在,斯文还在。我在三湖书院附近,还看到两处石刻,一处刻着“坐看云起”,一处刻着“若谷”,我驻足良久,想起王维,想起《道德经》里说的“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这些字里行间,无不呼应着岭南精神的宽阔与包容。三湖书院里还有一幅梁启超的楹联:“春尽花魂犹恋石,雨余山气欲吞湖。”应该是春节之后,春雨带着寒意,梁启超看到残花遍地,虽有缺憾,但西樵山的壮阔风景,仍能寄托他的雄浑抱负。再想起一代武学大家黄飞鸿也诞生在西樵山下的禄舟村,他少年时代便锄强扶弱、济世安民,就更感此地不仅文脉绵长,还侠气昭然。清初诗人洪亮吉曾作诗说,“尚得古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西樵山尚存的,也许正是这种“雄直气”。尤其是看这里诸多不同年代的摩崖石刻,除前述所见,还有“洗心”“观奇”“醉眠”“飞流千尺”等字,无不刚毅有力,即便“浣红”二字,也绝无半点柔弱之气。一二百处石刻,遍布山林,处处有字,处处有诗,一路登山,即一路都在读书,我还情不自禁地同随行的孩子们读出声来。虽然盛极一时的四大书院只剩遗址,甚至连遗址也无可考,但那些精深的思想皆产生于这西樵的山水之间,山水在,石刻在,文气就还萦绕其间,朗朗的读书声就还会在来此朝圣者的心中响起。

我终于站在了西樵山九龙岩侧的仰辰台,在这个火山岩凝成的火山颈上,久久凝视湛若水题写的“仰辰台”三个大字,两米多高的正书,是西樵山中最大的一块石刻,据传湛若水是以“茅龙笔”作书,铁划银钩,确有千钧之力,又不乏妙趣和潇洒。我当即买下旁边小摊上的几枝“茅龙笔”,心想,这次“仰辰台上仰辰游”,我虽不能“一曲歌声彻九州”,却也曾心向北斗,神游万里,总算不虚此行了。

原文链接:https://epaper.southcn.com/nfdaily/html/202510/06/content_1014948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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