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
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副院长,结直肠外科三区主任、医院药物临床试验基地主任。医学博士 ,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医药卫生系统先进个人、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广东省特支计划百千万工程领军人才等人才计划获得者。
长期致力于结直肠癌、放射性肠病的临床与转化研究,收治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类复杂放射性肠道损伤患者500余例,所带领的放射性肠病诊疗团队管理着国内规模最大的放射性肠病诊疗中心;原创的直肠癌扩大左半切除新术式———“天河术式”受到医疗界极大关注。曾获全国医药卫生系统先进个人、岭南名医等称号,2018年入选广东省医学领军人才。
病号服里穿着保暖内衣,外层套着轻羽绒服,在20多摄氏度的广州,王磊的装束有点格格不入。天气的骤变,让他上午畏寒,下午高热,身体犹如乘上了过山车,不由自主。
作为消化道肿瘤专家,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副院长、结直肠肛门外科三区主任王磊,从事研究、临床、管理,在人体胸部以下、大腿以上这片区域,耕耘了20多年。今年3月,王磊站上领奖台,他的团队,获得了2018年度广东省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
让人唏嘘的是,同样是消化道肿瘤,再次改变了王磊的人生轨迹。2018年3月,他被确诊为晚期胰腺癌。一年多来,王磊从惊愕到积极面对,但始终舍不得放下手中的工作。病中,他仍坚持牵头完成放射性结肠炎共识项目,“没办法延伸生命长度,能增加厚度,也不枉在这世界来一回。”“我非常庆幸,前面的几十年,我的身体没有拖过后腿,我一直精力充沛地做着喜欢的工作。人生就是一个旅程,早一天或是晚一天,都要下这趟车,每个人都难以逃脱,我只是早一天下车而已。”
“癌中之王”的降临
2018年6月5日,第54届美国临床肿瘤学会(A SC O )年会。一位特殊的主讲人,站上这个被称为肿瘤界“奥斯卡”的讲台,在国际近万肿瘤专家的注视下,作消化道肿瘤领域唯一的中国口头报告。
他着西装,打领带,身材挺拔,全程英文陈述,但剃着光头。他是王磊。
这时候,很多人还不知道,王磊罹患胰腺癌,刚做完大手术两个月。历经化疗,脱发严重。为了在ASCO上顺利发言,他在酒店的床上躺了10多个小时。
时间倒回至2017年下半年,王磊常感腰痛,感冒不愈。但几十年几乎没有吃药打针的他,日程被排得满满的,并没有太在意。
一切突如其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2018年3月中旬,员工体检,王磊肿瘤标志物C E A异常升高,让这位长期从事消化道肿瘤研究的专家有了不好的预感。检查结果显示:晚期胰腺癌,且转移到了肝部。此时,他才49岁。陪他检查的老朋友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迅速打电话向医院领导汇报。
因为隐藏深、死亡率高,胰腺癌被称为“癌中之王”。“如果不治疗,生命一两个月可能就会结束,即使积极采取治疗,可能也只能撑个两三年。”在肿瘤领域浸淫多年,王磊自然清楚。
当天回到家里,王磊躺在床上,握着妻子的手,望着天花板,他觉得不可思议。“他压根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个病”,妻子说。
但王磊很快调整好了自己。不久,学生在群里,收到了他发的消息,“老师告诉我们他得了胰腺癌,但是他不把它当成肿瘤,而是当成要去战胜的对手,积极面对。”王磊的学生、中山六院病理科副主任范新娟清晰记得当时的细节。
4月的第一天,王磊躺在自己最熟悉的无影灯下,接受了10多个小时的手术,上腹腔空了近半。他也主动参与了手术方案的设计,他希望搏一下,把肿瘤切得更干净。“做手术的时候,我完全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第二天醒不过来,我可以接受。”
从口腔科到普外科
王磊从小在医院长大,家和手术室不到50米,外祖父和父母都是河南县城颇有名望的医生。无影灯下的人生百态,他自小便耳濡目染。
1987年填报高考志愿时,他追随着父亲的脚步填了郑州大学,原本报读临床医学,却阴差阳错被调剂到了口腔医学专业。
彼时,口腔医学在国外已是香饽饽,但王磊自认并不“灵活”,打小看到父亲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为病人解决生死攸关的问题,心里也悄然埋下了种子。
因此,当1992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郑州的口腔医院工作时,王磊选择放弃省城的职位,回到父亲工作的县城医院,做了一名普外科医生。20岁出头的他首次操起了手术刀。
尽管在两年后,他就成了当地颇有名气的“小王一刀”,但他却梦想走得更远。
上个世纪90年代,正是下海潮盛行时,王磊也以另一种方式南下了。他一边工作,一边备考,连续几次落榜后,终于在1996年考取了中山医科大学硕士,成了此后中山六院首任院长汪建平的学生。随后又修完了博士课程。
生命的奥秘之于王磊而言,在于比细胞更微小的分子世界。于是,2001年9月,他申请赴世界顶尖的肿瘤医院,美国MD安德森癌症中心,在分子病理学系,从事消化道肿瘤领域博士后研究。
“从零开始。”由于在国内很少涉及分子医学,刚到美国实验室时,王磊甚至连最基本的仪器都不知道如何使用。为了弥补差距,他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无论工作日还是圣诞节等大型节日,每天都待在实验室,最早去,最晚离开。
“他醉心医学到什么地步?我的邻居有一天居然问我有没有老公,因为一天到晚完全见不到他。”妻子也陪同王磊一起到了美国。在那里,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借钱出国,工资微薄,又要养育孩子,美国的生活甚是辛苦。为了让王磊腾出时间学习,同样在实验室工作的妻子,大包大揽。“他不是很聪明,也不是一个脑袋灵活的人,所以要付出更多。”
整整三年半,王磊没有回过国。“这三年半,我还是挺自豪的,没有浪费任何一天。”
贾平凹曾著小说《浮躁》,描写了改革开放初始阶段社会的浮躁状态。夫妻俩认为,在美国的那段时间,对他们的人生观影响很大,他们对物质的追求寡淡,60多平米的房子住到现在,“帮别人忙时,有些人会问我们有什么目的。但我在美国经常得到别人不求回报的帮助,会反过来拷问自己的灵魂。我们一直告诉孩子,在能力范围内给别人帮助,是一种储蓄,最终会回到自己身上。”
去员村开荒创业
中山六院的院志记载,2007年,位于天河区员村的广州市第六人民医院移交中山大学,更名为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定位为胃肠肛门医院。首批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胃肠外科精英及管理团队62人倾力加盟,薪水大打折扣,从零开始,成为“开荒牛”。王磊追随导师而来,成了其中一员。
当时,这家二级医院只有一栋20世纪90年代初期建设的九层住院楼,其他建筑均为七八十年代建造,与大医院相去甚远。“那时很多人都不敢说自己家属在中山六院,别人觉得跑到这里来工作,很傻。”妻子说。
创业自是艰辛,王磊回忆,门可罗雀的住院部、拿不出手的科研业绩、急需建设起来的医院新大楼……他时时挂在心上。“他经常说自己心很大。但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会因为工作的事情而睡不好。”妻子说。
功夫不负苦心人,从2009年到2010年,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当时号称广州市内单体最大的医疗大楼封顶,完成速度之快,出人意料。在王磊的提议下,医院还在新楼为员工建设了咖啡厅和健身房。医院住院病人数量、科研经费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2011年,王磊升为副院长,先后管理科研、教学、人事、后勤、信息和临床,每个新岗位都是学习和挑战。王磊坚持早上七点到医院,晚上十点回家,几乎没有周末,待在医院的时间远超过家。出国开会时,他也很“无趣”,不会抽空旅游观光,而是自始至终待在会场内。“大家都是有梦想的人,非常团结,一起创业、一起吃苦。”王磊如是解释。
2016年中山六院获评三甲医院,其胃肠肛门外科也逐渐登上国内结直肠肛门疾病诊治领域的领军位置。
但王磊自称“不是做领导的料”。“每年招聘,只要他觉得适合的人,二话不说就招进来,不像人家绕几个弯。他说别人都比我聪明,何必这么累呢,我这人就是这么简单,时间长了,大家知道了就好了。”妻子说。
作为他的学生,如果技不如人,也得不到便利,“老师很正直,不偏不倚,我们做得不好的地方,他会直话直说。”范新娟说。
他命名的手术
王磊笑称,他最喜欢做手术,忙的时候,从周一到周五,早上八九点一直到晚上十点,“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只要在手术台上,从来不觉得累。”
“周末在家半小时就坐立不安,又要回医院去。”妻子经常无奈地跟孩子说:“爸爸已经入魔了。”
结直肠肛门外科主治医师马腾辉是王磊的学生,手术室里,王磊的讲解让他印象深刻:“注意,这里是输尿管;注意,不要损伤到括约肌……”
王磊说,作为临床医生,他的危机感很强。20多年来,他习惯于在术后总结,哪里不够完美,潜在的风险点在哪里,让患者更多保留生理功能,减少并发症。
在第54届美国临床肿瘤学会(A SC O )年会上,王磊代表研究组作口头报告,这一闪光时刻的背后,就是团队多年来追求改善患者生活质量的成果。
在诊疗的过程中,他发现,部分肠癌患者虽然肿瘤已根治,但却因肠管放射性损伤,依旧饱受煎熬,直肠肛门功能受到影响。为有效预防放射性损伤,汪建平和王磊的团队不断探索创新,成功建立起一套术前“单纯全量化疗”,去放疗的直肠癌治疗新方案,为直肠癌的治疗打开了新的篇章。
而针对已经放疗的患者,所开创的新手术方式———天河术,则是王磊最得意的作品。当时王磊在直肠癌治疗新方案中发现,放射性肠炎与术后吻合口瘘和吻合口狭窄密切相关,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灵感,开创实施近侧扩大切除手术,减少术后吻合口并发症的发生风险,研究成果屡获国际知名学术期刊发表。
在美国,一般新术式多以个人命名,但王磊本着低调的原则,想以广东的某个地方命名,“羊城的英文很难拼,岭南很多人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而天河叫起来很响亮,六院也在天河区,于是便注册了专利,叫天河术。”
创新并非易事。“要围绕这个问题,魂牵梦绕几个月,甚至几年。”
带着一系列的研究成果,今年3月,在2019年广东省科技创新大会上,王磊团队斩获了2018年广东省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
第一次答辩的前一天,王磊因为病情反复,还在吸氧和抢救,下床都成问题。但隔天,他还是坚持到场,“答辩的时候,评委说王磊你坐下吧,但他还是站着答辩完了,他认为坐着对评委不尊重。”范新娟记得。
领奖那天,王磊状态很好,非常高兴,“这些研究和病人的生死息息相关,对临床医生来说更有意义,更欣慰。虽然现在身体很虚弱,但有时候做梦,都还想继续研究下去。”
他的两个愿望
“这一年遭受的痛苦,是我这40多年来不曾有的。”手术后的王磊,由于消化系统受损,无法正常饮食,90%的营养要靠注射液体获得,身体也日渐消瘦下去。前段时间疼痛时,他整晚彻夜难眠,有时呼吸困难。“再痛苦我感觉都能过去,埋怨和放弃是于事无补的。”
为此,术后两个月,他就回到诊室,虽然医院限定他每次出诊1小时,但他经常从9点看到11点多。只要身体允许,他依然会上关键的手术,坚持参加每周三下午的课题组会,他还牵头了放射性直肠炎诊治专家共识。“投身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忘记自己是个病人了。”妻子也坦言,“一直高节奏运转的人,闲下来对他也是一种折磨。”
或是受到老师的感染,范新娟说,这一年王磊的团队课题进展似乎更快了,在放射性肠炎领域,屡出新的发现和文章。以往的教师节,学生提出一起吃饭,王磊都会拒绝,说大家太忙了,不想搞“形式主义”。去年教师节,他终于答应了,在医院食堂,外地的弟子也到场,齐聚一堂。
如果一直一帆风顺,王磊说,可能他会继续为医院服务,在事业上走得更远,“但我的人生会非常单调”。突然出现的肿瘤,让王磊40年来急促的步伐稍微慢了下来。他开始有时间来考虑家庭、亲情、痛苦和逆境。
以前就算自己的孩子半夜需要看急诊,妻子也从来不叫醒他。“让他睡个安稳觉,才有精力做手术。有一次老师对孩子说,真不知道你爸爸是何方‘神圣’,我从来没见过他的面。”
王磊自认,是“一个失职的丈夫和父亲”。而这一年来,妻子一直陪在王磊身边。“这一年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可能比过去25年还要多。”采访时,两人不时握住对方的手。
为了拍摄照片,王磊特意穿上西装,妻子掰过他的脸,让相机对准她认为最上相的侧脸,“过去从来没有这么乖过。”妻子调侃。
王磊偶尔会回望,如果当初考研失败了,留在基层医院,升职、做手术、钓钓鱼,也是惬意。“选择这条路,是条很艰辛的路”,但不选择,亦会后悔,“激情澎湃活三年,也好过浑浑噩噩三十年。”
王磊说,自己有两个愿望,一是课题组两个研究方向很快能出成果,他希望能够顺利完成。另一个则是,希望身体能够好转,与妻儿一起享受亲情时光。
妻子说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人生像尘埃一样,平平淡淡就好,我们其实不愿意让自己的事情惊动任何人。我先生只是在一个时代里,做 出 了 该做的事。我们也像社会上普普通通的大众一样,他们的故事可能比我们更精彩。我知道自己不幸,但是我们还知道怎么求医,还有更多病人更痛苦,在求医路上要走很多弯路。
经历了先生的疾病,我觉得,工作很重要,但是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身体垮了,无论是自己还是家人,这个痛苦不是能够表达出来的,会一直伴随着你。我一直告诉他的学生,不要学你的老师,家庭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这个社会的生活节奏很快,但我认为可以适当缓一缓,不用那么拼,多爱惜自己。
对话
南都:你怎么看待这个突如其来的肿瘤?
王磊:这一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这一年遭受的痛苦,是这四五十年来不曾有的。
要是一帆风顺,我可能继续为医院服务,继续做科研,再过十几二十年,在事业上可能会走得更远。但我的人生会非常单调。
人生要有梦想,要做最好的努力,做最坏的准备,接受最差的结局。给别人做手术,包括我的病情,都是这样的指导原则,我都要考虑最坏的结果。
这几十年我非常庆幸,我的身体没有拖过后腿,一直精力充沛地做喜欢的工作。人生就是一个旅程,早一天晚一天都要踏上这趟车,每个人都难以逃脱,我只是早一天下车而已。
我们这一代人,不会以小家为重,先考虑单位的事情,没精力考虑家庭的事情,这跟太太有很多冲突。以往我没有时间关心家人,是一个失职的丈夫和父亲。我和太太结婚25年了,过去一年以来,太太一直陪着我,白天夜晚没有一分钟离开我。我们这一年,交流比过去25年都多。现在,我有时间和精力来思考家庭、亲情、人生、痛苦、逆境。
南都:同时作为肿瘤医生和肿瘤患者,你对肿瘤有什么新的认知?
王磊:肿瘤非常调皮,不讲规则,会破坏我们正常组织器官的功能,使得我们的身体越来越差。控制机体内肿瘤的生长和转移是战略核心。
5个方面在肿瘤患者机体战争中是非常重要的:1 .要有战胜肿瘤的信心,遇到挫折、痛苦、局部战役失败时,也不要放弃。2 .做好后勤补给,为我们的机体提供优质的营养。3 .调整好身体的功能,保护好免疫力,保证睡眠,与肿瘤要打持久战。4 .配合医生利用一切有效的治疗手段,例如手术、化疗、放射治疗、靶向治疗、生物免疫治疗、中医药疗法等来控制肿瘤的扩张及转移。5 .寻找有效的帮助与信息资源,对治疗肿瘤很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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