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了好多次家,每天晚饭之后的散步路线却一直没变。从家里出来,走过中区草坪,一路向北,出北门到码头,休息一会儿,然后绕另一条路回来。50年了,帅哥美女走成了蹒跚老人,两口子走出了中山大学一道美丽的风景。
这是我导师林家有和夫人梁碧莹的故事。哲学家散步,可以走出“哲学小道”;历史学是研究时光的学问,两位历史学家每天散步和驻足的码头,我们也可以称作“时光码头”吧。码头意味着出发,也意味着抵达,他们的时光也将在这里终老。他们的爱情在这里出发,他们的婚姻在这里抵达。落霞满天的日子,他们望向珠江对岸,当年的烟波浩渺,已切换成真实的海市蜃楼,退去的河涌和阡陌的田埂,变幻成林立的高楼,50年的光阴,在一声声不变的汽笛中,仿佛一刹那。
导师夫人跟我们说,30多年前,他们挽着手散步,有人问导师是否他陪妈妈出来散心;现在他们挽着手出去,小女生会问她是否陪父亲出来走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岁月多么无情!可是,岁月把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变成世上最亲的亲人,又怎能说它无情?
世上最讲不清楚的是爱情。因为没有人可以说得明白,所以我们叫它缘分。导师和夫人是大学同班同学,五年同窗,双双分到北京,恋爱结婚,似乎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可是林老师是放牛娃,上大学的时候已过了20岁,因为又黑又廋,人称“越南难民”;梁老师却是名校才女,大城市的小家碧玉。他们走到一起,就有人看不惯了。辅导员以组织的名义找梁碧莹谈话,大意是说,你家有港澳关系(家里有亲戚在香港),你出身小资产阶级,成分不好,林家有是贫农子弟,红五类,你们在一起不合适。这样的上升到政治高度,梁碧莹觉得,确实不能耽误了人家的大好前程。可是当她把话说给林家有听的时候,林家有说,我们两个人的事,关他们什么事啊?是我在追求你,他们又不来找我,你不需要向他们表明态度,你给我一个态度就好了。这话不带阶级感情,从贫下中农的林家有口中说出,让小资产阶级的梁碧莹感动了一辈子。她常想,我和林家有出身不同,但志趣相同,情投意合,我们只想安安静静地读书、做学问,生儿育女,过安稳日子,这跟阶级不阶级的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说林老师缺乏阶级感情,没有站稳阶级立场,估计老两口也不会同意。事实上,很少有像林老师这样带深厚朴素的阶级感情的。他喜欢招农村子弟做研究生,喜欢从老少边穷地区来的学生。穷地方来的学生,他会格外关注、格外关照。农村的孩子跟他在一起,有着天然的亲近。他的几十个研究生、博士生,大部分来自农村,来自边远地区普通院校的毕业生,名校出身的、富贵人家的、官家子弟的,少之又少,应该不是偶然的吧。
可是,如果仅仅把这归结为阶级感情,又不全面。林老师对每一个学生都是那么好,好到宽厚容忍学生们的无数缺点。学生们的来信,他每信必复,全是勉励和鼓励的话。有人找上门,说其女朋友想报考林老师的研究生,可是只读了大专,而且专业不是历史,林老师还给他出主意怎么复习,并且寄参考书,结果居然考上了,还成了他的第一个女弟子。有人边工作边读博,迟迟毕不了业,最后本人都简直要放弃了,从不求人的林老师竟跑去找校长求情,硬是延长了一年时间,逼着学生完成了论文答辩。老师过80岁的生日,谁都没请,在座的全是他的研究生博士生,大家说了许多细节,好多事都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大家都觉得老师待我这么好,心中窃喜,以为自己得到了老师的优待;现在一看,原来老师待其他同学也是那么好,甚至更好,不免有些失落,甚至嫉妒。
每次见到导师和师母,都会说起哪个学生如何如何,多是家长里短,舐犊之情溢于言表。古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这个名号,可不是胡乱可以叫的。导师有培养之恩,师母有母爱之情,与导师和师母情同父母,正是我们许多同门师兄弟的真实写照。
可见,导师对师母的爱,对学生的爱,是既带有阶级感情,又超越阶级感情的。这符合“爱”的不可定义性。师母高屋建瓴,颇带学术意味地称之为“伟大的同情心”。她说,结婚50年了,因为这“伟大的同情心”,两个人相濡以沫,任尔风吹雨打,守望于他们自己的江湖。
在我们的印象中,导师与夫人是形影不离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时间都是导师一个人在高谈阔论,梁老师只是微笑着听,偶尔插话,是交响乐中突然出现的一段舒缓的小提琴独奏,又像是滔滔的江水从险滩流进了大湖。老辈的人总爱说,娶到一个好女人,可以幸福三代人呢。娶到一个好女人,自己有了一位好伴侣,儿子有了一位好妈妈,父母有了一位好女儿。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男人既然根本离不了女人,女人独立,不知是否是一个伪命题?当导师夫人说,年轻时两人散步别人误以为是母子,晚年散步别人又误以为是父女时,我以为这是一个隐喻:在婚姻关系中,夫妻之间固然在人格上是平等和独立的,但其中掺杂了多少母子的、父女的关系;或者说,当夫妻之间,既是夫妻,又是母子、父女这样的分不清道不明的时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就成了这世上最亲的人;男女之情由量变的爱情,进化为质变的亲情。那些说“爱情是婚姻的坟墓”的人,许是因为他们的爱情还在量变的发酵期,还没到质变的更高境界吧。
师母是不会深究我的这些议论的。两位历史学家在学术上崇尚独立思考,互不干预,在家庭里则不辨真理、不谈主义。孙子小小年纪,也可以随便将导师驳倒。导师80岁生日会上,师母将这一条夫妻恩爱的妙招予以公开。同学们若有所思,情理二字,果真奥妙无穷啊。我们投到一位导师门下,俨然有了两位知名历史学家做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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