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6日,是中山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王起(字季思)逝世20周年纪念日,今年也是王起老师诞辰110周年的日子。在这特别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他老人家。师德巍巍,泽被后世,临风怀想,能不依依!
王起
1906-1996
字季思,浙江永嘉人,生于南戏的发源地温州,从小热爱戏曲。1925年考入东南大学中文系,上世纪40年代在浙江大学龙泉分校任教,潜心于元杂剧和中国文学史的研究。1948年夏,调至中山大学至终老。
作为著名的戏曲史论家、文学史家,王季思戏曲研究著作颇丰。192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专著《玉轮轩戏曲新论》、《中国文学史》(合作)、《集评校注西厢记》、《新红集》、《王季思学术著作自选集》、《西厢五剧注》,诗集《王季思诗词录》,主编《中国戏曲选》、《元明清散曲选》、《全元戏曲》等。他重新整理《西厢记校注》,还带领弟子校注《桃花扇传奇》。先后主编过高校文科教材《中国文学史》以及《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与《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在国内外学术界中有重大影响。
历任广东省政协常委,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剧协理事,全国第六届政协委员。
“做学问,靠长命,不靠拼命”
壹
我是1961年中大中文系毕业后,与黄竹三、赖伯疆等几位同投于王起老师门下为研究生,专业名称颇长,叫“中国古典文学宋元明清文学史(以戏曲为主)”,这个名称,实际上概括了王老师的学术专长,王老师是国内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又是戏曲学权威,曾参与主编《中国文学史》《中国戏曲选》《全元戏曲》《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等重量级学术著作。
1964年,我们研究生和教师、高年级同学一道到花县(今广州花都)参加“四清”运动,回校后,为了抢回政治运动夺去的时间,研究生们拼命读书,常常开夜车至夜里一两点。了解这一情况后,在一次学习会上,王老师说:“听说你们开夜车睡得很晚,很用功,要注意身体。我的师兄夏承焘先生说过:‘做学问,靠长命,不靠拼命。’”说完老师笑了,大家也跟着笑,心里如沐春风,暖乎乎的。其实,老师更加用功,我们研究生宿舍离王老师住处约50米远,每晚睡前出来散步,总能看到王老师书房灯光依然亮着。
王老师对工作极度认真负责。有一次我到他家,见大热天老师戴着口罩,赶紧问:“老师感冒了?”他摇摇头说:“近日口涎失禁,控制不住往下流,为了不沾污稿子,只好戴上口罩,每隔一个钟头换一个。”我听后心中凄然,又十分感动,老师已经到了口涎失禁的阶段了,还坚持审看《全元戏曲》的稿子!这和当下某些所谓名家,挂了“主编”的衔头却从不动手动眼,真有天壤之别。
王老师的家庭生活十分俭朴。由于我住校外,每次回校上课或开会,中午常在食堂用膳,老师得知后常常邀我到他家吃午饭,这样,我就成了老师家午餐的常客。虽说是名教授家,吃的也是家常菜,粗茶淡饭。偶然吃一餐螃蟹,老师就高兴得不得了,特别是温州老家寄来的一种醃制的螃蜞,那可是老师的至爱,他吃得津津有味,连螃蜞的小脚丫也舔得干干净净。我虽生长在海边,但从小就不吃这些醃制的生的蚌蟹之类的东西,每当这个时候,就坐在餐桌旁欣赏老师的食姿,心里乐滋滋的。
贰
陋室走访两位词曲大师
上世纪70年代后期,我陪王老师到北大出差,住在北大,在教工食堂用餐。工作之余,走访了游国恩、陈贻焮、孙玉石等老师,在北大校道上也碰到过王瑶、季镇淮诸位教授。游国恩是对外开放的教授,家里可以接待外宾,住房宽敞明亮,属北大一流居住条件;住得较差的是孙玉石老师,夫妇俩和一个读中学的女儿住在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三个人只有这一间房。王老师不解地问:晚上怎么睡?孙老师的太太指着门后的折叠床说:“我和女儿睡大床,老孙晚上自己睡这张床。”王老师听后无语。我心里想,北大真是徒有名声在外,教师住房条件看来还比不上中大。
在北京期间,我陪王老师走访了他的两位师兄:曲学大师任二北(半塘)与词学大师夏承焘。任老住处不好找,在小巷里三拐四转,半天才找到。半塘先生长髯飘拂,依然精神矍铄,行止飘逸。
当时,夏承焘先生几经周折最后被中国文联“收留”。我陪王老师见他时,他和夫人吴无闻正挤住在文联给的一间约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四壁萧然。无闻先生人很热情,马上送上夏先生的线装词集给王老师和我,并代夏先生题了签。之后我们便到一间类似大排档的摊子吃温州菜。无闻先生点了几个菜,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不知叫什么名堂的菜,用锅巴拌上虾仁、肉粒、蛋皮、花生、芹菜粒等,十分可口。夏先生还叫了约五六岁的孙子同来享用,夏先生指着王老师对孙子说:“这位是王爷爷。”指着我说:“这位是吴爷爷。”我吃了一惊,我那时才三十多岁,怎么被称为“爷爷”了?我嘴上没说什么,只笑笑点了点头。过后一想,这恐怕是夏先生已经有点糊涂了吧,想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这位词坛耆宿,也是我平生首次被人叫“爷爷”。几十年后回想起来,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临回广州前夕,王老师对我说:“我们到北大商店看看,我想为小雷买个书包。”我说:“小雷的书包太破旧了,不能再补了,是应该买一个新的。”那时他的小女儿小雷在六中读高中,书包我见过,太残旧了。北大的商店很小,柜子里卖饼食,墙上挂着书包、行军水壶之类的东西。王老师选了一个书包后,我说:“是否需要买点饼食作为手信带回去?”他说:“好的。”于是买了一盒饼。老师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北京的饼我领教过,又硬又不够甜,我最终带回一袋果脯。
叁
老师和夫人各让一步
已故中文系主任吴宏聪老师曾私下对我说:“王起老在北京娶了姜海燕之后,曾要我在系办公室给谋一职位,我当时心里有点为难,因为好多教授夫人都不好伺候。谁知姜海燕来后不到一个星期,大家都高兴地说‘棒极了’,我的心才定了下来。”的确,极端认真负责可说是王老师的家风,他的夫人姜海燕在办公室当秘书,不说别的,每天上班前她手提两个五磅竹水壶到学生食堂打开水,然后一手拿两个灌满开水的水壶,一手把住自行车车头飞快回到系里,这时往往还未到上班时间,教师们上课需要喝的开水或泡茶,就全靠这两个水壶的水解决。
有一次我到老师家,姜先生对我说:“我们想去买部空调,你老师不同意。老吴,你帮忙说说。”我还未开口,老师就说:“以前我们夏天就靠一把葵扇,后来买了风扇,已经蛮好了,现在还要买什么空调!”姜先生接着又说:“你不怕热,我们可热死了!”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我赶紧说:“王老师确实不怕热,大热天我摸老师的手,又凉又爽。我听老一辈的人说,夏天肌肤凉凉的,冬天肌肤暖暖的,这样的人身体好。王老师身体底子好。但现在广州的天气越来越热,风扇整夜开着对身体又不好…”我把需要买空调的理由搜索枯肠说了一遍,老师没有回应。过了几天我到老师家,发现空调已经装好了,但并不常开,可能老师和夫人各自“让”了一步。
有一天我到老师家,刚进门,就听姜先生大声叫起来:“老吴,你来得正好,你老师写文章说要寄到光明日报,他已经忘记肋骨被打断的时候了!”看姜先生一脸激动的样子,我意识到问题很严重,赶紧从姜先生手中接过稿子一看,原来,王老师写了两页稿纸约500多字的短文,大意是: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亲眼见国民党的官僚追求所谓“五子登科”(指票子、房子、车子、婊子、骰子),想不到现在某些干部也沾染了这一套……我看后心中十分感动,老师已是垂暮之年,依然保留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但姜先生激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我,当时,我只能毫无保留地支持姜先生!我说:“王老师,这样的稿子有多少当事人能够看到怕还是个问题,何况编辑是否能贸然登这样的文章?不然岂不是白写了?”最终气氛慢慢缓和了,稿子最后当然没有发出去。
肆
“我只能做这样的事情了,你们就由着我吧”
王老师在家最后的日子,是躺在床上过的,已经起不来了。但他还在用身体的最后潜能写诗,正应了“活到老学到老”的老话。有一次我和黄天骥、苏环中老师到王老师家,只见王老师嘴皮抖动,却听不见嗓音,由他的大公子兆凯先生把耳朵凑近他嘴边听,好久才听懂一个字,便把它记下来,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写一首七绝竟要耗时一个多钟头!我们几个人都劝说老师不要写了,好好休息吧,但老师的目光似乎在说:我只能做这样的事情了,你们就由着我吧。
王老师最后的日子在晓港的河南医院度过,那时,晚上由老师的子女负责照看,白天由我们教研室的教师值班轮流看护。有一天上午我值班,见到护士进来打针,她掀开被子,我突然发现老师连裤子都没穿,我对护士说:“老师怎么没穿裤子?”护士一边打针一边淡淡回应:“不用了,一天要打好多针,又穿又脱,挺麻烦的!”望着护士离开病房的身影,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戏文,突然从脑海里冒了出来。是呀,在死神面前,人的尊严、地位、财富,似乎都一钱不值了。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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