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7月,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个纪念日又要到来。1969年7月28日这一天,一场超级强台风挟着威力巨大的海啸和暴雨袭击潮汕地区。我和来自全国各地的2100 多名大学生一道,正在汕头牛田洋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亲身经历了那次可怕的自然灾害。根据官方的统计,在这场浩劫中,有553名解放军官兵和大学生被夺去了宝贵的生命。
1 学《狼牙山五壮士》,迎战超强台风
40多年已经过去,但是当年的许多灾难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1969年7月27日晚上,驻守牛田洋的解放军连队和大学生连队集中在营房里收听重要通知。“今年第3号超级强台风,12级以上,将在潮汕地区登陆。军垦农场指挥部决定:誓死保卫大堤,人在大堤在。每个战士和大学生都要做好与超级强台风拼搏的准备。”
这里所说的大堤是由41军122师1万多名解放军官兵于1963年1月筑成的。他们依靠自己的双手和双肩,建造了这条长达18公里的大堤。大堤像长城一样屹立在海边,保卫着8.67平方公里的牛田洋稻田以及周边数百个村庄和城镇。
听完广播之后,各连队开始讨论即将面临的严峻形势。我们大学生3连组织学习《为人民服务》、《狼牙山五壮士》和《小车不倒只管推》等文章,决心以革命英雄为榜样,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迎战超级強台风。
每年的夏秋之交,台风频繁发生,广东潮汕地区濒临南海,经常遭受台风正面袭击。我们中山大学外语系几百名大学生于1968年8月底来到牛田洋,落脚不久,在10月初就经历了一次台风的洗礼。当时,用稻草和竹竿搭建的营房瞬间被7级台风吹倒。台风过后,到处一片狼藉。我们炊事班的米面和木糠都湿透了,无法做饭,那时大家只好饿着肚子去“重建家园”。这一回通知的是12级以上超强台风,我和几名炊事员听完广播后,马上开会总结经验,吸取上次教训,制订计划,提前做好必要的准备。
2 坚守不到一分钟,营房就被吹倒
7月28日早上5时左右,炊事班首先让全连战士吃饱早餐,然后又多做了一顿午饭,存放在几个大木桶里,是想等超级强台风肆虐过后,用来填饱大家的肚子,有气有力再去收拾残局。大约6点钟,我们大学生3连正在待命出发去保卫大堤,超级强台风却突然杀到了。
我们的营房建在当地农民以前修筑的小堤坝上,旁边有一条小溪。营房面向一望无边的稻田和隐约可见的大堤,背朝远处郁郁葱葱的青山和星罗棋布的村庄。超级强台风是从我们营房的背后吹袭过来的,我们搬来所有的床板死死地顶住墙壁。可是风力实在太强大,我们坚守还不到一分钟,整座营房便倒塌了。天还刚蒙蒙亮,下着暴雨,同时台风以每秒52.1米的速度前进,很快加強到每秒75米的速度,威力超乎想象。一名来自山东省高大威猛的大学生撤出营房后,下意识地站起来,马上被强风吹抛出十多米远。如此情景,让我们只好像猫儿那样爬行,转移到背风的小堤坝脚下,用雨衣遮风挡雨。
过了片刻,一位班长想去解手,他掀开雨衣时突然惊叫一声:“巨浪来了!”
我立即弹跳起身,只见20多米高的滚滚浊浪,像无数张牙舞爪的饿虎从大堤那边向我们猛扑过来。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排山倒海”这个成语推开山岳、翻倒大海的真正含义。太可怕了!刹那间,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大海怎么啦?大堤出了什么事?我们的大堤雄伟挺拔,堤面宽阔,可以容纳两辆解放牌卡车相对而行。此外,大堤面向大海的一边是用巨大的长方形石块垒成,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摧垮呢?
很快,混浊的海水已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们,大家只好再往高处爬。前面20多米远的小堤坝上,有几棵大树和一座石屋,我们立即朝那边爬过去。途中,我遇到了暨南大学政治经济系的郑克仁,平时我和他有来往,便呼唤他一起往前挪动。可他却说:“我怕水。我不会游泳。”他被汹涌彭湃的海水吓坏了,紧紧地抱住一根大竹竿不愿意放手。“一起走吧,这里太危险!”我急得直跺脚,可是他依然抱住大竹竿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3 头顶上已有七人,同坐在欲坠的树干上
离开郑克仁后,我便急忙去追赶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在小堤坝上爬行。大雨倾盆而下,每个人的脸上被溅满了泥沙,样子十分狼狈。花了差不多十分钟,我们才先后到达大树旁和石屋里。我是最后一个,只能用双手抱住一棵大树的树身,在我的头顶上已有7个人坐在摇摇欲坠的树干上了。和我来到同一棵树头的还有中山大学法语系学友周恩泉,两人苦笑着彼此打了个招呼。从那一刻起,我们俩就真正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了。
转眼之间,翻腾的海水已经淹没了整个牛田洋军垦农场以及周边的村镇,四周白茫茫一片。大浪一个接一个压过来,有好几次海水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很快,水到了齐腰深。又一个大浪从天而降,冲脱了我抱树的手,幸得周恩泉及时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了回去。
4 海浪与台风作用力相反,游泳只能在原地打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上涌来了许多破船烂板、死猪死牛,随时会撞破我们的头顶,威胁安全。突然,一条两尺多长的乌黑大蛇向我们这边游过来,它也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和周恩泉赶紧拿起竹竿抽打驱赶它,直到看见海浪把它卷走为止。与此同时,巨大的海浪不停地拍打后脑,打得我们东摇西晃。由于当时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加上早餐之后没进过滴水粒饭,又站在水中长达5个多小时,我感到饥寒交迫,浑身乏力,几乎站不稳了。回头望去,昔日的雄伟长堤不见了,弹指间灰飞烟灭。远处只屹立着一座排水闸。朦胧中,我把它想象为一艘军舰,人民海军正赶来抢救我们。不过,我的幻想很快就被无情的现实击破了。
水变得越来越深,涨到齐我的脖子。转头看看郑克仁那边,但见浊浪滚滚,人和竹竿已经无影无踪,看来他凶多吉少。我的心一沉,死亡的恐惧塞满了我的心。可是,我才26岁啊,不想被海水活活淹死。我还要孝顺父母、照顾弟弟,我还要继续爱情之旅,我还要实现“不做大官,要做大事”的理想。
此时此刻,我加倍想念我的母亲和弟弟,他们住在遥远的佛山三水一个村子里。10个月前,我才领到毕业后第一笔工资,开始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无论如何,我要争取活着回去和他们团聚!
“现在我们只能游泳了。”周恩泉建议。海浪继续拍打在我的身上,我用手抹掉脸上苦涩的海水,擦亮双眼,目光转向迷迷茫茫的四周,只见一些人正在浪花中游泳挣扎。可是,由于海浪与台风两股巨大的力量方向相反,互相抵消,他们根本无法移动,只能在原地打转,直到最后突然消失。如果我们像他们那样游泳,实在是太危险了,可能会因为泡在海水中太长时间抽筋而沉没,也可能会被海上的漂浮物砸死。我们该怎么办?游泳只能是最无奈的一步棋。但难道坐而待毙吗?我们商量了好一会,但还是没有好的办法。坚持,再坚持一下吧,等海水淹过鼻子后再另作打算。
5 没被海水淹死,却差点被一大口油炸面包噎死
万幸的是,后来水位没有继续上涨,熬到下午4点30分左右,风浪开始减弱,水慢慢回落,我们的上身渐渐从水中露了出来。原来,海水有涨潮和退潮的规律,这就给了我们逃生的机会。当时我已经冷得全身发抖,实在支持不住了,决定和周恩泉一道涉水到附近的石屋里避一避。那座安然屹立着的石屋,由四条巨大石柱托起,结构坚固,顶住了狂风恶浪。
石屋是军垦农场的服务社,相当于小卖部,里面储备了许多抗击台风用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我们一到那儿,先前躲在屋里的大学生战友们马上把棉衣披在我们的身上,顿时让我们感到非常暖和舒服。紧接着又有人往我的嘴里塞了一块油炸面包。我急急忙忙吞了一大口,可因极度缺乏津液,结果油炸面包卡在食道中间,不上不下。我第一次尝到了狼吞虎咽的苦头:没有被海水淹死,却差一点被一大口油炸面包噎死。
下午6点钟左右,风浪变弱了,小堤坝大部分露出了水面。学生连连长带领我们急忙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一路上,是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景象:幸存的鹅鸭惊魂未定,在堤面上乱扑乱叫;走失的牛羊嗷嗷地呼唤着失踪的同伴;一艘艘破船烂艇互相冲撞,漂浮在水面上;一具具人与牲畜的尸体被海水推到岸边,横七竖八地横在地上。
在小村子的祠堂里驻扎下来后,我们陆续收到报告,共有83名大学生失踪,其中也包括郑克仁。他家就在牛田洋附近的汕头市,出事前一天傍晚,他的弟弟还曾带着父母的问候来营房探望过。但万万没有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四十六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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