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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晚报】浴沂咏归说学缘

稿件来源:羊城晚报2014-11-26第B4版 作者:吴承学 编辑:金凤 发布日期:2014-11-26 阅读量:

大约十年前,我读了彭玉平教授一篇研究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论文,我素知他倾心词学,以为这只是他研究晚清词学偶尔及之,不以为意。后来有次茶聚,他很郑重地跟我说,拟用若干年时间集中研究王国维词学,我听了依然不以为意。据我所知,对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研究早已是近代文学批评中的显学,相关的研究成果可以说汗牛充栋了,此中还有叠床架屋或标新立异之作。他完全可以自开一境地,何必要在这个已经被过度开发的领域花费精力呢?

数年之后,许多重要学术刊物密集而持续地刊发了他的王国维研究论文。而每一论出,往往令人刮目,在王国维及词学研究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我从而体会到,学术研究的推进未有止境,“显学”并非不可挑战,一旦有勤敏的学者沉潜其间,或可发现竟然有宝藏未被开掘过,甚至未受关注过。在外行人看来,王国维研究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玉平从中竟能不断发现柳暗花明之境。十年过去了,他把这些论文整合为专著,我拜读一通,深有感慨:他在王国维研究上,可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且有后出转精之妙。其中的功力与艰辛,岂容易道哉?学术研究首要在识力,文献只是基础。对于原有史料的细心研读,从而得出新的见解,往往最见学者之功力。

学界多认为王国维早年钻研西方哲学、美学理论,喜欢康德、叔本华、尼采三位大哲,他正是以西学来反观中国的诗词批评,故而才有了古今独绝的《人间词话》。但在玉平看来,王国维的思想底蕴实际上并未跳脱中国古典美学的传统,《人间词话》纵使言及西方文学概念如主观诗、客观诗等,也只是一种借鉴和化用,王国维其实是停留在中西哲学美学的会通之处。玉平的结论是,中国古典诗学才是王国维词学的主要源头,西学只是以话语的方式点缀其中、佐证其说而已。玉平以实证的方式把王国维放在那个时代语境之中,由此入手,勾勒出王国维早期文学观念的形成过程,调整对王国维词学的认知格局,展现出一个更为丰富复杂而有变化的王国维。

彭玉平教授新著《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分为文学观念、词学本原、词学接受与学术因缘四部分,就我本人而言,对学缘部分更感兴趣。王国维的学缘研究,本身就是一个具有重要学术史意义的新命题。本书通过十个个案,比较全面地考察了王国维的学术因缘,对其文学、词学、学术思想的源流作了勘察分析。其中如龚自珍、沈曾植、罗振玉、罗振常、梁启超、陈寅恪、胡适与王国维的全面学缘关系分析,应是本书首次全面论及。陈寅恪虽然未涉词学,但他与王国维在文史互证的方法上、文体观念上颇有承传之迹,也同样值得关注。读到王国维与梁启超、胡适、陈寅恪等学者相知相敬相重相推的故事,竟令人深思久之,引发无限羡慕和向往之情。

说到学缘,我自然想起与玉平的同门之谊。我们先后在复旦大学求学,师从王运熙先生。1996年他到中山大学工作,自此成为同事。在学生眼中,他是兼具风度和深度、魅力和实力的老师。在我看来,他是那种天分很高又很用功的学者。他对于学术研究可以说是痴迷的,写作时几乎将一切都置之度外,可以连续好几天不下楼。他书房里的桌上、地上堆满书,要踮着脚尖才能进得去,还不许家人收拾整齐。写论文时,却能乱中取胜,信手找到需要的书籍。我和玉平出于同门,但我比他痴长近十岁,性格也迥然不同,不过,在对学术的敬畏与追求上可谓莫逆于心。师兄弟间切磋互补便成为生活中重要而有趣的部分。平时奇文共赏,相析疑义,读书有得,共享欢愉。每一文初成,则请对方挑剔摘瑕,持论甚严,出语甚直,彼此从不以为忤。读书之余,品茗饮酒,互相调侃笑谑。也常结伴山水之间,得浴沂咏归之乐。曾二度同游雪域,尼洋河畔的夭夭桃花,珠峰本营的皑皑白雪,留下几许欢言笑语。犹记布达拉宫广场,一群少年欢聚,我们也戏摹其狂态,两掌互抵,然后乘势一跃,双脚向后踢起。同行友人匐身抢拍,我们俩一起飞身跨越布宫的“雄姿”便成定格。

玉平到中山大学工作,转眼已近二十载。来时还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俊,如今已知天命,而我已近耳顺之年了。我和他常感叹岁月流逝之速,惕然而惧。曹丕曾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我们常互相砥砺,以为学术虽非经国之大业,然亦可为不朽之盛事。真正学人之所追求,非求田问舍之利,非予夺生杀之势,也不在一时之荣名,唯在于名山事业耳。这也是近二十年,我们常常议论的话题。

(彭玉平教授新著《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为2014年“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即在中华书局出版)

原文链接:http://www.ycwb.com/epaper/ycwb/html/2014-11/26/content_588379.htm?di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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