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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日报】《陈寅恪的最后20年》17年后再版,南国书香节期间,作者陆键东首次与读者见面: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茫然与哀伤

稿件来源:广州日报2013-08-17第B13版 作者:吴波 编辑:金凤 发布日期:2013-08-19 阅读量:

“知我责我,则留待读者”

有一本书,在图书市场消失了十多年,仍被许多读者记着。去年,本报一位记者想买一本《陈寅恪的最后20年》,遍寻不到,后来发现在旧书网站被炒到200多元一本。

曾经“洛阳纸贵”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今夏终得再版。《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为何在出版17年后仍然受追捧?该书的出版过程有哪些惊心故事?重新校订的新版又有哪些卖点?南国书香节开幕前夕,作者陆键东接受了本报专访。

校订版增加新成果及图片

记者从三联书店获悉,该书于今年6月再版后,各地图书市场即告售罄,不得不紧急进行第二次加印。陆键东告诉记者,“相隔十七年,这部著作有缘重新刊布,整体呈现的不仅是一个历史文本,还在‘时代与人’的一些节骨眼上,新注入我近年治学的一些思考与心得,可见出一些新的学术积累。”

陆键东指出:“十数年来,陈寅恪已成为中国文化界人所共知的人物,有关陈寅恪的史料不断被发掘,本书这次重新出版,在一些史料的引用与订正上参考了这些新材料,即使没有引用,也作了相关的提示与说明。《陈寅恪的最后20年》已有了自己独特的生命,它已与一个历史时期紧紧相依,书中揭示的陈寅恪晚年的遭遇,乃是陈氏一生完备的关键部分。聊可告慰的是,任十余载风雨的摧折,书中所书写的历史,历岁月消磨,经受住了人世间的检验。这次新刊,增补之余,尚对原版一些冗词与错讹作了删削,另又新加了史料图片若干。私心以为,新本尚有可观之处。至于本书是否仍合时宜,知我责我,则留待读者。”

为研究陈寅恪而辞职

陆键东曾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1992年与1993年之间,精神的困顿常令我倍感痛苦,今日重检这段时期写下的一些心灵独语,其抑郁盖可见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茫然与哀伤。而某种如天籁般的召唤力总在心灵深处不断敲打。某日终于明白我所为何来。”

创作该书时,陆键东30岁,在广州粤剧团任专职编剧。工资加上一些稿费,当时也算小康。他所说的“痛苦”与“召唤”,缘起是着手研究陈寅恪生平学术:“在故纸堆里,意外发现了一批珍贵的陈氏档案史料,每掀动一页发黄的旧纸,手在微微颤抖,心在怦怦狂跳。这时我已自感发现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宝藏。”

陆键东告诉记者:“当时我精力非常旺盛,有多份写稿赚稿费的固定工作。如果勤快的话,每月有三四千元的稿费收入。但我痛感这样的文字生涯对研究陈寅恪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所以决心抽身离去,辞职专门从事陈寅恪的研究工作。”

遗失书稿,责编半月白头

1995年12月,三联书店出版了陆键东撰写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全书30万字,记述了这位蜚声中外的重量级国学大师,自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至1969年在“文革”中含冤去世,二十年来任中山大学教授期间的生活。书出版之后,在知识界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震动,两次印刷,均告脱销。

热卖17载,魅力何在?

记者查阅当年各方论述,发现人们看好这本书,大概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个原因是出于对大师人格、品性的景仰和对其学识、文章的崇拜,因此急于了解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政治运动不断的二十年里,这位性格耿介的老知识分子的生命历程;再一个原因是想知道“文革”前在全国学界暗地流传的关于陈寅恪“逆流而动”的一些传说的真相,如在郭沫若力邀其出任中科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时,陈提出了两个什么样的条件?当时陈与周扬、胡乔木辩论是怎样的?陈是否托病将前来拜访的康生拒之门外等等。

第三个原因是作者陆键东在本书的写作中采访了大量的当事人,查阅了大量的书报资料,还利用了档案馆里的大量档案,这在其他人物传记的写作中是较少见的,因此也大大增强了本书在读者心目中的真实性与可靠性。陆键东告诉记者,“《陈寅恪的最后20年》全书531页,引文的标注达524处,其中标明所引材料出自‘中山大学档案馆’的标注49处,标明所引材料出自‘广东省档案馆’的标注52处。此外,有些标注中虽然未出现‘档案馆’字样,但所用材料显系出自‘中山大学档案馆’的档案资料为83处,出自‘广东省档案馆’的档案资料为11处,此外标明引自‘复旦大学档案’与‘广州文化局档案’的各1处,还有将档案、资料原件直接影印在书上的地方8处。以上所用材料与档案馆藏直接相关的地方共205处。”

“无负(寅恪)先生,无负历史”

《陈寅恪的最后20年》出版后在海内外思想界引起震动,此后五年,此书6次加印。

陆键东在载于《我与三联》的《历痕与记忆》一文中,曾这样描述:“《陈寅恪的最后20年》是在超过千卷档案卷宗的翻阅积累上而成的,它交织着现实与个人精神的困惑与痛苦,以及久抑之下必蓄冲缺牢笼的气势。这或者是九十年代中后期大陆人文思潮重又涌起新浪潮的一个缩影。三联书店屡表达交稿成书的切盼,以及我交稿时顿生‘已无负(寅恪)先生,已无负历史’的感奋,今天看来完全是这一特别历史时段的一个反映。”

时任三联书店美编室主任的宁成春为此书设计了纯黑底色的封面、白色醒目的标题,书的右下角有一张陈寅恪拄杖独立的照片。这一设计准确诠释了陈寅恪精神独立以及他在世变中的孤寂。宁成春回忆,《陈寅恪的最后20年》书稿曾经不小心被丢失,历经磨难终得出版,整个过程可谓惊心。

1995年春,宁成春从责任编辑那里拿到《陈寅恪的最后20年》原稿,与他当天拿到的工资一同塞进书包夹在自行车后座,一路蹬车回家。谁知到家一看,后座上的书包不见了。《陈寅恪的最后20年》531页原稿的每一页都是用钢笔手写的,这是唯一一份草稿正本。

宁成春四处找寻不得,只得通知作者。陆键东震惊之余,只好决心重写。宁成春为之极为自责焦虑,半个月不到,53岁的他头发就一下子变得花白了。幸亏后来一位老太太拾到了书包,钱虽然不见,但原稿终于找回来了。

对话陆键东:书越轰动,内心越孤寂

广州日报:您最早接触到陈寅恪是何时,为什么会选择陈寅恪后20年来写?

陆键东:1983年我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念书。读书期间就知道历史系有这么一位教授,仅此而已。现在回想,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在粤剧团,受传统中国戏曲唱词、对白的影响,第一次看陈先生的书一点不觉得困难。此外,跟我爱读古典文学也很有关系。陈先生那种忧郁的气质十分打动我,让我从精神上深深认同。

这部书稿,是我中年人生倾力最多的一本著作,实际也是自己知识分子研究的又一次前行。这里有一个更广阔的背景,在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出现了最大的分化。时代的剧变,至世纪末,这一阶层开始渐失身份的认定。这是三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变。尤其在1949年至1979年,中国知识分子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作了最后一次悲情的裂变。历史总会选择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将时代的种种不幸都凝聚其一身。陈教授正是这种不幸的典型人物。

广州日报:在写作本书中,您采访了很多前辈,能否谈谈采访这些人的情况?

陆键东: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有一套自我认知的价值标准,“修身”是第一位的。我研究陈寅恪最大的收获,是在寻找先生的好友、学生的过程中,从这些前辈追忆里看到了知识分子修身的作用。而这个作用半个世纪以来都被不屑一顾。因为现在知识界已不需要修身、现实也不需要“士”去齐国了。可从陈先生身上我感受到修身对于知识分子的重要性。这些前辈,虽然所谓人生成就或大或小,可是在人格和人品上都有陈寅恪的风骨,非常感人。

广州日报:《陈寅恪的最后20年》的出版经历过很多曲折,您有想到过吗?

陆键东:当时没有想过会热销,此后两年更感孤寂。一些争议和官司,我并没有很放在心上,当年已经很自信该书90%以上的内容都是独创的。仅此,就已经是写作者最大的欣慰了。

开始听到讽刺的声音,内心是有抵触的,后来慢慢释然,以后更加平静。有一件事一直萦绕心头,也让我顿悟世事。中大一直有声音对陈寅恪享受特殊照顾愤愤不平,直到现在这种观点依然存在。他们认为陈不能造原子弹,也生产不了粮食,却被照顾得那么好,很难服人云云。我的书提到一个情节,没有展开,现在可以在这里展开:

1962年7月,陈先生摔断了腿,住了半年医院,1963年1月回到家中。1963年是陈寅恪享受特殊照顾的高峰期,他除了有牛奶、鱼肉、粮油、进口药物等补助外,广东省委书记陶铸另外给他安排了三个半护士,这在中国现代史上对一个知识分子的照顾是空前绝后的。偏偏就在这一年,陈寅恪夫妇常常抱头痛哭,这不但有档案记载,而且我访到了曾亲眼目睹这种情景的人。享受着最好的待遇,可是两夫妇却在为人生的悲哀而哭。这个细节说明陈寅恪的精神世界,与平常众生迥然不同。它也表明,陈氏绝不苟且。

不同的意见,可以不喜欢我这样写陈寅恪,但不断出现的一些新史料,只会令《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中的陈寅恪,其历史面目越来越清晰。

广州日报:17年后再版又两次加印,这些年,您的心路历程有哪些改变?

陆键东:这十多年虽然经历了很多,就人生观与历史观来说,没有发生怎样的变化。在这点上很感激上苍的眷顾。1996年,《陈寅恪的最后20年》风行海内外,有一天姜伯勤教授在电话中对我说:“成名很困难,但成名后保持状态,更上一层楼,难上加难。陆先生你要好自为之。”这个电话对我好像当头棒喝。同一年,我认识了广州文化界一位老人王贵忱先生。王老对我充满了一种师长乃至父辈般的慈爱。每次与他见面,他总是紧紧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不要在公开场合说话,不要接受采访。王老甚至说过“不用怕,必要时我会找人(保护你)。”王老有一段话也同样影响了我后来的人生。他说,“以后你不要随便写东西,若没有超过《陈寅恪的最后20年》的,你就不要写,你要对得起陈先生,你要对得起历史。”这些话我受益至今。无论任何人或事,都必须经历岁月的磨洗。时光是最无情的,可以冲刷掉任何东西;可是时光也是有情的,它可以留得下经得起检验的东西。略可安慰的是,《陈寅恪的最后20年》在十多年来初步经受了第一轮的磨洗。以后它的命运怎样,只能留待后来者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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