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11级 杨喆子
清明节的前一天,外太公故去。雨纷纷的日子,老人家终究没有熬过去。
外太公,即是我外婆的父亲,他去世的时候,已是九十五岁高龄。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全家人都陷入了沉默,在悄无声息的短暂静默间,连沉默都显得过分喧嚣。待我回过神后,说实话,心中只有一种感觉——感谢上苍见怜。老人在高寿无疾而终,实属上苍眷顾,况且我与老人真正相处的年岁甚少,儿时记忆稀薄,着实不能使悲伤汹涌起来。
外太公是中学语文教师,文学造诣甚高,尤喜古诗词,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即便是在他弥留之际,仍有书法爱好者登门求字。在我三四岁时,住在乡下的外太公曾在我家小住过一段时间。在那短暂、或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与外太公相处的时光里,他教我诵读了一首古诗——我所接触的第一首古诗。这首诗不是《游子吟》、不是《鹅》,而是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我后来也曾背过不少古诗文,如今也遗忘过半,唯独这首短诗,却是万万不敢忘。或许是知晓此诗是外太公所教,潜意识里把它当作老人给予我唯一的礼物。我甚至觉得是外太公心知自己终会百年归老,所以特意把这首诗放进我的遗忘死角,从此在我余下的年岁,见了这首诗,就宛如见到外太公一般。于是我不敢忘记它,就像我不想忘记我的亲人一般。有时候,记忆远比人在尘世中的躯体要鲜活。
记忆中外太公的脾气比较暴躁,性子执拗,就像孩子一样。一次我孩子心性,将葡萄当作弹珠玩耍,甚至不小心将葡萄掷到老人身上,如此三番五次,外太公失去耐性,竟也拾起葡萄与我互掷起来。八旬老人与三四岁顽童用葡萄互掷对方,这滑稽的场景于今日回想起来,竟是苦涩难言。后来外太公回到离广州甚远的乡下,我极少回去,他年事已高,亦不再来。在读初二那年,我趁着假期回乡探望外太公,孰知当日一面,已是今世永别。所幸父母曾在老人九十五岁生辰回乡一次,外婆亦在他弥留之际赶回乡下得见最后一面,遗憾并不算太多。然而我看着外太公在他九十五岁生辰的照片中微笑的样子,又觉惘然不已,只觉一切如隔尘世。生死之间,竟不知距离何在。
当我在午夜梦中醒来,心中万分凄然,我从来不曾觉得我的家人有一天会衰老,正如我不曾觉察自己的成长速度一般。我总是觉得父母永远会保持年轻与活力,而自己永远只是一个小孩子,我们会永远这样在一起生活着,长长久久。然而他们华发已生,我亦即将走出象牙塔步入社会,没有人能与庞大而无情的时间抗衡。外太公的故去使我懂得,在人生这段旅途中,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慢慢地失去一些爱我们、又为我们所爱的人。不过,在分别之前,我们好歹被给予了一段相爱的时光,恐怕也只能且行且珍惜了罢!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逝者已矣,生者更应珍惜彼此相聚的机会,趁我们还能去爱。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上碧落,下黄泉,到底不得到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