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前我向他祝贺,他却谦虚地说:“大家对我抬得太高了。”]
饶宗颐1917年生于广东潮州,其家族当时是潮州首富。潮州文风很盛,被称为“海滨邹鲁”。饶宗颐的父亲一边做生意一边做学问,其藏书楼“天啸楼”号称粤东第一。饶宗颐早慧,从小就博览群书,而且笔下来得,散文、骈文都写得出色,奠定了一生坚实的学术基础。他16岁那年遭逢丧父之痛,只读了一年初中就辍学。然而,他继承了父亲的学术精神,20岁便整理出版了父亲的遗著《潮州艺文志》,旋即被中山大学聘为研究员。当时中大为避战乱已经迁到云南澄江,饶宗颐赴滇途中患病,滞留香港,却有缘结识了学者王云五、叶恭绰,从而正式得窥国学研究之堂奥。经数十年一丝不苟的积累,饶宗颐成为“集大成”式的渊博学者,学术成就举世公认。
他不仅精通中文、英文,而且掌握了梵文、希伯来文、波斯文等不常见的文字。他研究的领域,涵盖宗教史、思想史、古典诗词、版本目录、音律、书画等等,其甲骨文与敦煌学的研究成果,达到相当的高度。
我对饶宗颐的学问素来敬佩,遇到难题常向他请教。1983年6月,西汉南越王墓在广州象岗山现身,我兼任象岗古墓发掘领导小组组长。出土的文物共有一千多件,包括黄金玺印、丝缕玉衣、玉器、金属兵器、乐器等等,震动了全国考古界,文物中带文字者最受关注。其中一件铜虎节,作老虎形,长近二十公分、高十一点六公分,厚一点二公分,两面均错金,饰斑纹金箔,正面虎身斑纹间,刻有一行五个字的铭文。一些古文字学家认出了前四个字,但末一字不见记载,无法判断。我向饶宗颐发函求教,并且附了若干照片,寄出不久就收到他的回信。他初步认为,五个字可释读为“王命命车徒”,并进一步推论,认为“车徒”很可能是个与军事有关的职位。出土的虎节,当是用以调动“车徒”的兵符。
2003年,我与饶宗颐在香港英皇骏景酒店一道用餐,又谈起虎节铭文,他说有些新的想法。但见他随手拿一张餐巾纸,随说随写。同时引证《诗经》中许多例子加以说明。我由港返穗才数日,又收到饶的专函,进一步阐述上述想法,足见他治学之严谨。
饶宗颐的学术研究著作等身,以致他的书法、鉴赏方面的杰出成就几乎被研究成果所掩盖,只是在与他有共同爱好的人面前,才绽放出特殊的光华。我时常将自己收藏的字画送呈他过目,并请他题跋。他写出的跋语,或洋洋数百字,或寥寥数行,然而都剖析分明,行文典雅,体现出过人的学养,使我的藏品增辉不少。
2006年11月,我专程赴香港,参加饶宗颐先生九十华诞寿宴。当晚筵开数十席,国内、港澳文化艺术界人士济济一堂,十分热闹。饶老已九十高龄,但讲话谈笑,思维敏捷,耳聪目明。当晚,但见饶老身穿红色唐装,更显得神采奕奕。晚宴前我向他祝贺,他却谦虚地说:“大家对我抬得太高了。”
晚宴上我还见到香港文化界名人梁羽生、梁耀明二位。虽然是初次见面,但热爱中国文化艺术之心彼此相通,所以我们交谈甚欢,两位先生感叹传统文化一代不如一代,梁羽生说,步入宴会厅前他告诉另一位前来赴宴的朋友,自己是饶老的学生。那位朋友便问:“您随饶先生学什么?”梁答以“小学”。那位朋友显然不知道“小学”指的是训诂、音韵等文字学学问,因此觉得奇怪,不由问道:“梁先生您著作等身,怎么还要读小学?”听梁羽生讲完这小故事,大家不觉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