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中大

【文艺研究】笺注史论并重 诗情书艺兼长——陈永正研究员访谈录

稿件来源:文艺研究 编辑:卢旖维 审核:孙耀斌 发布日期:2024-08-05 阅读量:

陈永正,1941年12月生,字止水,号沚斋。原籍广东茂名,世居广州。1978年考取中山大学古文字专业研究生,师从容庚、商承祚,后留校工作。曾任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山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华南文献研究中心主任,兼任第四届、第五届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主席等职,现为广东省文史馆馆员。著有《山谷诗注续补》《陈恭尹诗笺校(补订)》《陈献章诗编年笺校》《梁鼎芬诗词笺校》《王国维诗词笺注》《诗注要义》《岭南诗歌研究》《岭南书法史》等,编有《岭南文学史》《岭南历代诗选》等,主持《全粤诗》等重大课题。本刊特委托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戴一菲副教授采访陈永正研究员,撰为访谈录,以飨读者。

一、师友交谊

戴一菲:陈先生您好!受《文艺研究》编辑部的委托,今天到中山大学采访您。非常感谢您能答应我们的请求。您祖籍茂名,在广州出生长大,小时候还上过私塾,您都学习了哪些课业?书法是不是那时开始学习的呢?

陈永正:我是1946年开始念私塾的,那时候是一种改良的私塾,不仅教国文、算术,也教国画这些传统的东西。念私塾第一是认字,第二就是熟悉古文。私塾的老师四五十岁,教《三字经》《增广贤文》和一小部分《幼学故事琼林》,“四书”就教了《论语》和半本《孟子》。这为我以后的学习研究打下了根底,到现在我还能够背诵《增广贤文》。私塾老师跟我父亲很熟,经常到我家里下棋。他喜欢诗歌,所以特意教我《神童诗》。《神童诗》背诵后,就能够掌握平仄格律,这算是我的诗学启蒙。至于书法,我是先学毛笔字,到了六年级才买的钢笔。虽然我十分喜欢毛笔字,而且天天练习,一直写到十几岁,但实际并没有入门,因为不讲究笔法,都是单调的线条。19岁时,我跟随李天马先生学习书法。李先生要我从头学起,就是从一点一横开始学。这才算是我书法学习的正式入门。

戴一菲:您曾说陈垣先生的儿子陈约先生在您读中学以及大学时,对您影响特别大。能详细谈谈吗?

陈永正:1952年秋,我进入广州市第四中学学习,六年间,陈约先生两度担任初中和高中的语文教师。我当时并不知道陈约先生是著名学者陈垣先生之子,亦不知道陈垣先生其人其事。陈约先生给我的感觉是,无论仪表、行为还是语言,都与其他老师不同,大约可用“望之俨如也,即之则温,言则厉”来概括吧。1955秋,教学改革后,语文分成“文学”与“汉语”两门,“文学”课的内容全是古典文学。对于古文,陈先生讲得清晰明白,充满感情。两年后改革终止,但这些学习到的知识在我一生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我至今还能背诵当时所学的课文。

1958年,我考进新办的广州师范学院中文系,陈先生也调到该校任古典文学教师。他仍然惦记着我,我也不时把幼稚的诗作和书法呈他批改。陈先生说:“有一本书不可不读,那就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接着说明古文献目录学以及此书的重要意义。于是,我到广州文德路旧书店买了不少《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线装散本。那时线装书非常便宜,每本一角几分钱,很多人买来作卷烟纸,学生就买来习字。当时我虽未能读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但开阔了眼界,对经、史、子、集的一些要籍有了初步了解。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是陈垣先生的“家法”。1960年,我写了一篇论苏轼诗的文章,陈先生看后很高兴。这年暑假,先生邀我至陈府谈话,说派我到华南师范学院培训,要我两年间主攻先秦文学,准备毕业后回院任教。这是我人生旅程的一大转折。两年后,广州师范学院“下马”,我被分配到广州市第三十六中学任语文教师。

戴一菲:后来您在中山大学读研究生,能跟随容庚和商承祚两位先生学古文字,有什么机缘?二老对您又有什么影响?

陈永正:我少年时候就喜欢古文字,念中学时学书法、篆刻,当时就对《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小学答问》很感兴趣。在华南师范学院培训时,吴三立先生精文字训诂之学,我曾向他请教《说文解字》,他建议读《说文声系》《说文通训定声》,我就在旧书店购得二书,一直使用到今天,研究生毕业论文也曾想以此内容为题。我考古文字研究生,其实是无心插柳。中山大学第一次招研究生,古文字专业招两人,我就有一点信心了。因为我曾学习篆刻,对甲骨文、金文都比较熟悉,结果考了第二名。我读研的时候,容老八十多岁,商老七十多岁。两位先生各有特色:容老和蔼亲切,每个星期都到我们学生宿舍聊天,同学们都很敬爱他;商老则十分严肃,很多人都敬畏他,见他就诚惶诚恐。二老教我们辨识青铜器,摹写器上的古文字。两位先生的人品对我们影响很大:容老胸怀博大,善于包容;商老坚守原则,善于辩驳。两位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我在研究所里常见二老“顶嘴”,曾宪通先生就说,老朋友小吵怡情。我的毕业论文是对两周金文联结词和语气词的研究,赵诚先生认为是20世纪有关古汉语虚词研究的较有价值的文章,他在《20世纪金文研究述要》中把此文几乎全录,并做了评论。研究生毕业后,我就留在中山大学古文字研究室工作了。

戴一菲:您的两篇论文《两周春秋铜器铭文中的虚词》《上古汉语史上划时代的标志——春秋载书》被古文字学界认可,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但后来为何放弃古文字研究了呢?

陈永正:古文字一直没有放弃,我还是喜欢。章炳麟先生《小学答问》把“小学”说得非常清楚,后世所用的笺注以及不少与诗学相关的知识,都是“小学”。我曾阅读《说文解字》好多遍,终生受用。认真研习此书,也就熟悉了训诂。我考研究生时,题目答完,在卷末把《说文解字》五百多个部首全部默写出来,改卷老师都惊讶了。我在《两周春秋铜器铭文中的虚词》一文中,提出语言的“模糊性”特征,当时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及一些评委都不同意这一较为新颖的观点,不曾想若干年之后,“模糊语言学”在国内竟成为显学。其实,我的这个想法是从读诗、解诗、作诗的过程中形成的,“模糊”正是诗的特性,也是诗法,不理解这点,就写不出好诗。诗歌创作与研究、文献整理等,都与古文字密切关联,两者相辅相成。

戴一菲:您从古文字学走向了诗词研究,其间是否受到了朱庸斋和佟绍弼二位岭南诗词大家的影响?

陈永正:两位先生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很小就学诗词,但是我喜欢李商隐、李煜、纳兰性德,爱读比较纤丽轻靡的作品。朱庸斋先生则强调重、拙、大、深,在创作方面为我拨正了方向。朱先生为我们上了两年课,一是教通解,二是教作法。每教一首词,他就要求学生模仿或和韵,尤其要学僻调险韵。我第一首写的是《三姝媚》,写完就交给老师批改。佟绍弼先生没有讲课,我就是去他那里聊天,给他看我所写的诗。佟先生也经常评价,这句诗好不好,这个字用得好不好。佟先生是新旧交替时期的诗人学者,在大学里面也教了好多年书,懂得用新的方法指导青年。

戴一菲:您是朱庸斋分春馆门人,也问学于佟绍弼,其间亦结交了不少诗友,比如刘峻、刘斯奋、吕君忾、张桂光等。与同辈友人的交游也是您诗词创作的一部分,其间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情,可以和我们谈一谈吗?

陈永正:你这一问,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我们这辈人运气很好,我青少年时候有个很好的传统文化氛围。我父亲喜欢读书,手不释卷,喜欢史书笔记,也喜欢诗词。直到晚年的时候,他都拿着书到泮溪喝早茶。我跟着父亲,结识了不少前辈师友。在广州,尤其在我所住的西关,有一群出生在清末民初的旧文人,有诗人、书法家、画家,他们经常雅集,一起联句、打诗钟、写画。我记得一位叫黄咏雩的老先生,擅作古文,诗词也写得好。他家族是广州最大的米商,房子宽敞,很多文人就经常在他家雅集。其中一位李曲斋先生,是晚清探花李文田之孙。他与朱庸斋先生合称“西关二斋”。李先生擅书法篆刻,通园艺,不少青年人问学于其所居“泰华楼”。还有篆刻家张大经先生,我想跟他习篆,他说,你既是词人,就不要学这些了,要用印的话,我刻给你就行,随即刻了一方印章赠给我。老先生们所奉行的是君子之道,既有文人雅致,又无功利心,做诗词书画都有真感情、真思想,他们是我效法的榜样。

二、诗人之心

戴一菲:您曾经选注过黄庭坚、李商隐、韩愈、高启、晏殊、晏几道、王国维等人的诗词作品,大约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始于黄庭坚,那时您还没有跟随容、商二老研习古文字,后来在硕士期间,又选注了韩愈和李商隐的诗歌,为什么呢?

陈永正:1977年冬,刘逸生先生受三联书店香港分店的委托,主编一套《中国历代诗人选集》,共40种,并让我挑一种。我之所以选择黄庭坚,是因为黄诗几十年来都是学界批判的对象,更因为此前我学诗时,曾认真学习过山谷体。随后,我陆续选注了李商隐、韩愈、元好问、高启、黄仲则的诗和秦观、晏殊、晏几道、王国维的词。可以说,是刘逸生先生把我引进“诗注”之门。广东人民出版社又约我撰写《康有为诗文选》《岭南历代诗选》《岭南历代词选》等,此后数十年间,我都把主要精力放在注释诗歌上。选注也是受朱庸斋先生的影响,朱先生指导写词,要求写完后,翻译为白话文,整首词能够贯通,才算是及格。

戴一菲:您的诗歌研究作家论和综论并重,从唐宋韩愈、李商隐、黄庭坚到金元好问,再到明清高启、黄仲则等,时间跨度较大,您是通过何种方法归纳出各家特点的?

陈永正:我评论过的各家,都是青少年时期学写诗词时认真效法的对象。我读过他们全部诗词作品,并模拟他们的诗法,企图融会诸家,自成面目,所以对这些诗人有亲近感。可以说,选注本除了供读诗的人参考,也给写诗的人提供了典范。我喜欢李白、杜甫的诗,但李白诗豪放飘逸,学不好就会油滑浮浅;杜甫的诗沉郁顿挫,极深极广。学李、杜二家的诗,有一好处是能互补互救,但李、杜二家选本较多。韩愈诗取李、杜之长,别开一派。尤其是能得杜诗二端,既能气调高浑,又有笔力拗劲。李商隐诗丽缛而有寄托,向来难解,这种神秘感也让我产生浓厚兴趣。至于各家特点,整体上多是前人已有定论的,我只不过是择善从之,概括归纳而已。但在每首诗的分析上,则常有个人的心得。比如,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时,当代学者对黄庭坚、元好问、高启、黄仲则等人的作品或贬斥,或还未关注,所以有较多空间可以发挥;我对黄庭坚及江西诗派的诗法分析,对高启、黄仲则等人诗歌的评价,有些是时人所未道的。

戴一菲:可以看出,您对很多诗人的选注都是从学其诗开始的,这些诗人的诗歌多有法度可依。您刚才也谈到,对黄庭坚和江西诗派的诗法研究,在当时具有纠偏意义。能和我们具体谈谈吗?

陈永正: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有些文学史和批评史都把黄庭坚称作“反现实主义”诗人,对其评价存在争议。我想,应当客观全面地对其解读。我认为,黄庭坚是在学习传统优秀文化遗产的基础上,在诗歌语言艺术上有所革新的诗人。他一生所师法的还是杜甫,但并不是摹其形,而是在似与不似之间得杜甫真意。在此基础上,黄庭坚诗又吸取了李商隐诗和西昆体在布局句律上的功夫,形成自我的独特风貌,开拓了宋诗新的诗境。黄庭坚以大量的艺术实践总结了较为完整的诗歌创作技巧,这也是后人仿效黄庭坚的原因所在,即有法可依。他自己的创作很讲究谋篇布局的严密,注重章法和句法,对层次与层次、句与句之间的承接转折有自我的突破。这些都统摄于其“自出己意”的诗学观念之下,是对杜甫、韩愈的继承,也为后来人提供作诗的路数。从这个角度上看,黄庭坚的创作也好,诗学观念也好,对中国诗歌的发展是有贡献的。

戴一菲:您学术研究对象多以诗词为主,看来是作诗兴趣所致,除了黄庭坚之外,对王国维也有所偏爱,是这样吗?清代的学人之词,在王国维那里有没有出现一些新的变化?

陈永正:我学诗方向是杜甫,希望通过学昌黎、义山、山谷、遗山而去窥老杜之藩篱,因而用心去探究诸家诗法。于王国维却是另一机缘,1957年我读高中时购得徐调孚校注的《人间词话》,极为喜爱,尤其是注文中全录原词,如同读选本。我在60年代初任中学教师时,曾请图书馆一位老师购得中华书局的《观堂集林》,半懂不懂地读了。直到读研究生时,容庚先生要求我们把王国维全部著作都要读一遍,那时候我才抱着研究目的去认真学习。容老对王国维十分推崇,有一晚把我们召集到家中,说有好东西看。只见几大叠装裱好的册页,均为近现代文化名人致容老的书札,真是大饱眼福。容老特别挑出与王国维讨论学问的内容,要大家认真细读,这节课令我终生难忘。后来我撰写《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亦发轫于此时。

清代学人之词在王国维那里出现一些新的变化,即以哲理入词,用意甚深。我做校注时对此异常警惕,不敢妄自揣测,强作解人。王国维研究西方哲学,想以此解答人生问题,并运用到填词上,这是首创,对现当代词人创作也有一定影响。其实对于哲理入词,饶宗颐称为“形上词”,强调“向上一路”,企图在王国维基础上开拓新词境,理论上是有其贡献的。但我认为,这条路在创作上是死胡同,若他人效之,必陷于绝境。王国维词不失为佳作,不在于有哲理,而在于情理相融。无论是悲天悯人,还是感怀身世,王国维词都出自真情、深情,能打动人。饶宗颐诗词技巧虽甚为纯熟,但我诵其全集后,依然心幡不动。我曾在其画上题诗:“画道无方不可言,凝神独造法乾坤。有情终悟菩提近,忘我能教气象尊。胸次峥嵘成滟滪,心中风雨过夔门。九州百世寥天一,谁与苍茫问古原。”亦有微言在焉。王国维词作的贡献是创作上的“现代性”,无论从内容或艺术手法上都具有现代意义。王国维之后,已形成新的传统,一直到今天的网络诗词。

戴一菲:您也说过,王国维《人间词话》是其试图将西方美学思想融会到传统文艺批评的一部著作,是其创作词的理论根据。那么,在您看来,王国维的诗歌创作是否也遵循同样的理路?

陈永正:王国维诗大概有一百九十余首,数量不算很多。我认为,他的诗歌创作可以分为四个时期,与其人生经历的四个阶段基本一致。第一期写的是“诗人”之诗,具有主观性。王国维青年时期,常常为感情所困扰,对人生的种种问题感到困惑,怀有悲天悯人之情。那时候,他醉心于哲学,爱好叔本华,内心追寻解脱之道。第二期是“政治家”之诗,具有客观性。此时的王国维受辛亥革命影响,看到旧伦理道德的湮灭,放弃了他曾经深爱的西方哲学和小说,写了很多忧世之诗,在他自己看来,是客观雄壮的史诗。第三期是“学人”之诗,以学问、考据、议论、经术为诗。第四期是“文学侍臣”之诗,已无诗情。其实可以看出,王国维一生的诗歌创作,前两期正如他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到境界说一样,是“写真景物、真感情”,才能“自成高格”。另外,清末民初诗坛上流行“新诗派”和“同光体”,不少诗人都深受影响,但王国维能独辟蹊径,以西方理论指导诗歌创作,所以其第一期所写哲理抒情诗和第二期的长篇史诗,才能取得较大的成功,在近代诗歌史留下重要的一笔。

戴一菲:作家真情流露,有真心方能出好诗,而研究者“每自属文,尤见其情”,应能通过创作了解作诗填词的甘苦,这样才能得古人用心,这也是您强调的。您在研究中如何以己心去度古人之心的?

陈永正:王国维《玉溪生年谱序》曾就“我”之“逆意”能否符合“古人”之“志”做过论述。其实,研究者要把孟子“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二者关系理顺,先由世而知人,再由人而逆志,这样才能了解诗人诗作。我想,无论是当代研究者还是前代诗人,在思想上、感情上甚至遭际上,总会有某种同质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今人之心或有与古人相合之处。得古人用心,最好能上下千年,神交默会,相视而笑,与古人息息相通。可是,代异时移,尤其是近百年来、不断的变革已使现实社会与文化传统严重撕裂,今人之心与古人之心,同者日少,异者日多。现在的人实在难以想象和理解古人的处境,亦难以真正求得古人之心。只能以一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将心比心,尽可能接近古人、契合古人而已。诗词语言含蓄,意象纷繁,境界深远,古人创作时,通过种种技巧,规矩法度,把自己的真心掩蔽在层层迷雾中。研究者若能创作,熟悉诗法,提高识力,细细涵泳,或有可能拨开迷雾。要体会诗人之诗心,切忌以当代的思想和标准去理解古人、要求古人、衡量古人、判断古人。

戴一菲:怎样寻求作者的寄托之意,才能不沦为牵强附会?

陈永正:寄托在诗词中,或显或隐。若显,注家须明言;若隐,则须探求,但不一定要出注,求之过深,易穿凿附会。“微言大义”的探究,既可以说有法,也可以说无法。要洞察诗人精神世界中最隐秘的地方,探求诗中的深层意义,要有悟性,要“积学以储宝”。但即使悟性、积学都具备了,也会因个人爱憎和偏见而过度阐释,不能体会甚至歪曲诗词言外意。比如张惠言、陈廷焯等对某些唐宋词中“微言大义”的阐发,《人间词话》也批评姜夔词“无言外之味”等,都是如此。我认为除非在诗词中有较明晰的暗示,否则难以猜到其中的寄托,我在注释诗词时一般是避而不谈寄托所在的。

三、注释之学

戴一菲:您从1978年开始作《黄庭坚诗选》,同时作《江西派诗选注》,以后不断推出诗歌选本,如《李商隐诗选译》《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诗选》《韩愈诗选》《元好问诗选》《高启诗选》《黄仲则诗选》《晏殊晏几道词选》《欧阳修秦观词选》。因为有诗歌选注的大量文献工作实践,故自然形成《诗注要义》。刘世南先生在《诗注要义》序中说您开创了阐释学的一个新流派——中国旧体诗的注释学,能否简单给我们谈谈?

陈永正:刘老先生过誉了。我当时曾致电并复信请刘老删去这句话,但他没有同意。中国有两千多年的注释史,《诗注要义》只不过立足于前人基础上,把旧说整合,进行条理化,其中也有少许西方的东西。书中“与他人不同的诗歌注释见解”主要有三方面:一是我个人诗词创作的心得,从长期实践中悟出的一些道理,比如有关诗心、本意、用典以及其他诗法等内容;二是在前辈学者研究基础上做出的一些概括、总结,比如有关诗注的引用所总结出的“引书不改原文”“引文标明出处”“引用最早的资料”“不引用后出的资料”“采用旧注”“引用类书”“不引伪注”等七条规范性要求;三是在各章中对历史上和今人有关注释中的失误做了纠正,并归纳了其中一些原因。“指瑕”篇中对13种诗词注释著作进行批评,其中不乏个人独特见解,有异于其他注释学论著。

戴一菲:《诗注要义》最能代表您的文献整理学术成就。现在普遍感到文献整理的艰难,注释失误也很常见,您怎么看?

陈永正:关于文献整理的艰难,在书中有专章论述。注释失误主要是两方面问题。一是知识欠缺。注释是十分微妙的,前人讲求博览,需要长期、大量的阅读,并且理解、记忆,融会贯通。如今不少人认为,电子检索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甚至认为,在互联网的加持下,今人的知识水平已超过乾嘉学者。近年我也使用电脑检索,想到以前注诗,如果有电脑,可少跑多少次图书馆。但是,电子资料如汪洋大海,既能载舟,也能覆舟,不能因此替代深刻、全面的阅读。二是“理解力”的欠缺,主要指对诗意的理解不足。如果缺乏诗性、诗心、审美能力以及对诗歌不敏感,那么就无法领悟独特的诗性语言、无法判断文辞的优劣美恶。要提高理解力,除了多读书外,还必须亲自从事诗词创作,多读多写,形成“诗性思维”去思考,运用“诗性语言”去创作,才能对前人的诗意有更深的领会。

戴一菲:您刚才提到了《诗注要义》“指瑕”篇,您是怎么发现他人诗歌注释中的问题的?这种指瑕可能会引起一定的论争,您怎么对待?

陈永正:首先识力很重要。既要有天赋,也要长期的培养。还有发现问题,就要查根问底。我平日读书,一遇未明之处,就马上去查究,这成为一种习惯。要做注释的话,每一个字都可能是“地雷”,一不小心就会把一些似乎是一般的词语放过或误解,如此就会出问题,甚至导致整首诗都解错。我年过八十,亲历无数辩论,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系统,很多所谓的论争,均非真正的讨论,而是在不同的思维层面各自表述意见。不过,在这里还是可以说说指瑕的一些内容。所谓“指瑕”,非矜才使气,而是学者的职责,可以指他人之瑕,他人亦可指己之瑕,我们的共同目标就是为喜欢读诗者提供较完美的读本,故其功在公,非私利也。这里就以贾岛诗三家注为例,谈谈指瑕之内容。注字易,串讲难。《哭卢仝》“贤人无官死,不亲者亦悲”,齐文榜注云卢仝德才出众却不遇而死,亲友悲不自胜;黄鹏注云贤人卢仝无官而死,是常人遗憾,体现出贤人为官的价值判断。初看齐、黄二人所注并无问题,但细究就发现二人所注没有弄清楚“不亲者亦悲”。实际上诗中所云非亲非故的人亦感到悲伤,言外之意是何况至亲好友呢。这样才算真正读懂诗,讲得明白。又如《送陈商》“古道长荆棘,新歧路交横。君于荒榛中,寻得古辙行。足踏圣人路,貌端禅士形”,此处不能仅仅解释为途中荒芜的古道上新辙交错或歧路纵横,应该是说古道难行,行新路却四通八达。陈商是舍新路而行古道,即走圣人之路而不趋时尚,并不是单纯写景。这点一定要指出来,方为读明白此诗。看起来都是细微的理解差异,但本质上是读懂与读不懂的差别。这里所举二例,都是通俗易明的。当然,那些涉及用典使事的诗,注释得准确贴切就更难了,因此需要指瑕的地方真是不少。

戴一菲:《诗注要义》给古代文献整理工作的启发是多方面的,您说中国诗学话语诸如“气象”“性灵”等是传统诗学的本色,但要用平实的语言讲清楚并不容易。而注释者不通诗学,不了解这些话语的内涵及其外延,则无法扑入深处,切中肯綮。

陈永正:诸如“气象”“性灵”“神韵”“体势”“境界”“兴会”等,不仅是传统诗学的术语,在评论各种文体时也是常用的。每个词语都有它的原始出处,然后逐渐扩展,内涵及其外延越来越丰富。诗学多方,其清晰处容易体会,去研究它也易出成果;其模糊处,即难言处,则不易领略。研究者既要有客观的实证工夫,也要有主观上“别有会心”的独得。评论风格类型的术语,如旧题司空图《诗品》中的二十四品,有人用来品评诗词,甚至用来品评书画篆刻。庚子疫情期间,我注释了两本古代书法名著,即明代项穆的《书法雅言》和清代宋曹的《书法约言》,其中就有不少类似的词汇。我就考虑这些词语在书画艺术上的涵义,与评论古文诗词时的同异。要真的弄通这些术语,在诗学之外,还要知道它们在评论其他门类时的功用,相互参照,其意自明。钱锺书先生论“通感”,认为各种官能可以沟通,不分界限,并认为古代批评家和修辞家似乎都没有理解或认识。我想,对中国诗学中的话语,也要“通会”,沟通各种文体和文化艺术门类。前人议论诗文,每以“通”或“不通”作为批评基本标准,也是有启发意义的。

戴一菲:您还提出词气是句法的重要根基。古人读书多,精熟诗文作法,其审词气,往往凭感受,凭经验,词气之通塞顺逆,一读便知;今人无此直觉,则须通过分析研究句子中用词造句的规律,分析语法、句子结构,了解其“心理主语”和“心理谓语”,以领会其词气。如无很深学养是道不出其中微言大义的。

陈永正 无论文章或诗词,审其词气,先从诵读或吟哦开始。古人重视句读,读白文,没有断句的,在吟诵时就自然会发现,该在哪里稍作停顿,该在哪里终止,积而久之,会成为一种“直觉”。古人写完一篇诗文后,总是“改罢长吟”,理顺其文气,就是这个道理。今人通过分析研究去领会词气,这固然是必要的,但若过于执着,则易陷于胶柱鼓瑟的境地,对领悟诗文的精神情韵会产生障碍。比如在标点文言文时,以白话文句的标准断句,为了句子“完整”,往往形成多达十余字的长句子。有些文章中引用佛家经典时,经常出现八字句,不知原是四字成句的。另外,诗词的所谓“语法”是特殊的,与古文也有区别,句子结构和章法也灵活多变。所谓“心理主语”和“心理谓语”,是西方学者首先提出的,对今天研究文言语法还是有意义的。

戴一菲:您谈到诗注中的诗法,以为注者应了解诗人惯用的技法,揣摩原作诗法,其中涉及祖述、原典、比兴、章法、句法、字法,您能否举例详细解析诗注中如何掌握诗家诸法而得诗家用心?您说做注释不是编词典,意味深长。

陈永正:诗法的问题十分复杂,古代有关论著极多,光是唐宋两代已不下六七十种,从谈格式到立意、造句、用典,再到各式各样的修辞方法,都有所论述;明清两代的诗话、词话,论述内容更加广泛,巨细无遗。要知道,诗法是历代文人创作实践的归纳和总结。不断继承,不断创新,诗法便愈加丰富多彩。诗人会特意去仿效前贤,学习和掌握诗法。相信会有不少诗人,写诗时从没有考虑到所谓诗法,但在诗中确实运用了诗法,因为这些“法”,早就融进了诗人的血液中,自然就流露于笔下,注家也就需要了解并说明这些诗法。立意是诗法之大要。诗法还有许多具体的细法,须一一领会。如在章法上,所谓的“起承转合”,是教初学者之法,可循此入门。做注释不是编词典,词典须把每词各种义项都一一列出,而做注释,一般只能取其一解,更不应模棱两可。但是,诗人活用典故、合用典故,有时会一词两义或多义,这是很微妙的诗法,就必须说明。如黄庭坚《次韵坦夫见惠长句》“张侯先不露文章,十年深深豹藏雾”(刘尚荣点校:《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23年版,第1589页)二句,注家可先解释“文章”,原指玄豹身上的文采,其后说明黄庭坚特意用杜甫《古柏行》“不露文章世已惊”句,实际上已暗藏“世已惊”之意,可引起读者的联想。

戴一菲:您的诗词选注通常对诗句都进行大意串讲,这需要高深的诗词修养,是今日很多注家不敢触碰的。您是如何把握诗歌的意脉进行串讲的?诗歌阐释常有多义性,这种串讲会不会遮蔽了诗歌阐释的丰富性?

陈永正:我从第一本选注开始,就非常重视串讲。串讲就要把“言内之意”讲清楚,在直译的基础上稍微详细一点。《诗注要义》中提到,要关注到每一首诗的“意”,包括言内之意、言外之意、象外之意。注释的目的,首先是要把言内之意注清楚,然后尽可能点出言外之意,但要谨慎对待所谓“象外之意”,不要过度阐释,个人的想象或别出心裁的理解,不能强加于人,更不要妄图代古人立言。近年我注释屈大均词,有首《满江红》(采石舟中)是从没有被研究者所注意的,此词写常遇春跟蛮子海牙在采石矶的一场战事,我在笺注中特意点出这是指郑成功率舰队反攻、一路逆长江而上、后来败退的事件。这是言外之意,词里没有明确表达出来,但通过时、地、人、事各方面前后对比,可以钩沉出背后的实指。

四、岭南之学

戴一菲:身为岭南人,您对这片土地有着极深的眷恋。除了对文学史上知名诗人词人的关注外,您对历代诗词的评论,基本是围绕着粤诗粤词展开的。您选注过《岭南历代诗选》《岭南历代词选》,还编写过《岭南文学史》,点校过《粤东诗海》《粤诗人汇传》。从1998年始,一直致力于《全粤诗》的编写,现已全部完成,编为100册。这些对岭南诗词的汇编注释,倾注了您大量的心血,但读者从中窥见岭南文学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中的地位,这是我们过去可能会忽视的一部分。您对此怎么看?

陈永正:我青少年时期,家里藏书有《岭南诗存》《张曲江集》《岭南三大家诗选》《粤讴》及一些“木鱼书”,那时候,我常常阅读。1981年,《广东地方文献丛书》编委会约我选注《康有为诗文选》,这是我研究岭南诗词的发端,随后又选注了《岭南历代诗选》《岭南历代词选》。20世纪80年代初,中山大学成立古文献研究所,我向所长提出设置“岭南文献研究室”,并且主持了“岭南文献九种”及《岭南文学史》《屈大均诗词编年笺校》等集体项目。“岭南诗派”的诗学概念是明清人提出的,后来的汪辟疆《近代诗人述评》以“高格”“清音”称许岭南诗派是有道理的。我认为岭南诗派有以下几个特色,值得在文学史上留名。一是标举唐音。诗歌有宋人的骨骼,面目又是唐人的,这是岭南诗派的特点。二是诗风雄直。佟绍弼先生就曾批评我的诗太深曲,不是“岭南体”,赠我两句诗“更须雄直气,韩杜是吾师”。三是地方色彩鲜明。诗歌具有明显的岭南自然气息与人文气息。四是富于革新精神。以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等为代表的改革派诗人诗作,在新思想、新内容、新技巧方面,无疑是领先的、有突破性的。

戴一菲:岭南诗歌最繁荣的几个时期,似乎与国家遭逢巨变相关,比如宋末、元末、明末、清末。这对岭南诗风特点形成有什么影响?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以“岭南三大家”著称,这种以“岭南”冠名的文学现象是否意味着岭南地域文化的自觉?

陈永正:岭南诗风形成的问题确实比较复杂。宋末和明末,岭南是最后的据点,不少热血人士,在武装反抗侵略者的同时,也在诗歌中表达他们不屈和抗争的志意。而元末和清末,诗人则热切呼唤新时代的到来,诗中充满理想。清末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策源地都在广东。诗人得风气之先,直接用诗歌鼓吹革命,所以诗风是雄强直白的。岭南诗歌具有地方色彩鲜明的特征,从唐代张九龄以来,虽标举唐音,却富革新精神。可以说,张九龄首创清淡之派,宋代余靖一洗西昆浮华,南园五子一反元诗浅薄靡弱,清代黎简等又锐意创新,到近代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更是如此。雄直诗风与革新精神是相辅相成的。

“岭南三大家”的命名是从地域着眼的,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是岭南诗派的代表,这也可以理解为地域文化的自觉。但最早标举出“岭南诗派”一语的是明代诗学家胡应麟。岭南诗派的地域性对于诗家而言,在古代显得有异于中原、江左的诗人,但我要强调的是,岭南诗词作家的根基是中原文化,地域文化只不过是枝叶。近代以还,岭南诗派地域性特征减弱,而雄直风格特征则不断增强。

戴一菲:您主编《中国海上丝绸之路诗选》,并提出重构近百年中国文学史的设想,其中岭南地区的文学被凸显出来。这是您建构岭南文学史的一种积极尝试吗?

陈永正:在重构近百年中国文学史的设想中,我将现当代文学中的文言文学与白话文学并举,认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观念可能需要被重新审视,是基于百年来文学发展的事实。其中,粤籍诗人和作家起着重要的作用,比如全面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广东日报》副刊《岭雅》就发表了数千篇古文诗词,作者阵容强大,抗战诗文碧血丹心,解放战争诗文悲辛愁悴。1949年后,粤港澳台地区及海外各国华人区,则汇集了不少旧文人,其中不乏粤籍诗人。他们坚持文言创作,赓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海上丝绸之路”,即史书所载“广州通海夷道”,它的最早出发点即广东的徐闻。唐以前,诗题中所谓“交趾”“安南”,都源于这条丝绸之路。古人或贬官流放,或出使赴任,或因弘法,或因游历,皆“穿海”“渡海”“入海”以达安南,也有从内地返归者,这种情况直到清代,仍出现在诗人的吟咏中。这条丝绸之路与贸易密切相关,唐人诗作中即有不少反映海上贸易之作,也有很多反映异国人物和物品的诗歌。宋以后,更出现了不少以广州为题材的作品,比如苏轼《浴日亭》。元明两代,除与唐宋相似题材外,还有“九夷入贡宾来服”的大一统思想。除了广东本土诗人外,汤显祖作为明代入粤诗人,也用诗歌记录下广东商人的生活。到了清代,广东地区的中西方文化交流日盛,宗教、绘画、饮食等都反映在居粤诗人的笔下,成为时代的印迹。岭南文学的种种,有很多具有价值的珍贵材料,有待我们在浩瀚典籍中不断爬梳。

戴一菲:您作为岭南人,有地方文化挖掘整理的责任感和紧迫感,而《全粤诗》编纂更是岭南文学史上的文化工程,能和我们谈谈吗?

陈永正:无论从经费的筹措、版本的搜集以及校点时所出的问题,都是甘苦得失,一言难尽。这里仅谈一点感受。《全粤诗》是大项目,除了本所研究人员外,还邀请多所高校教师和研究生参与。我在统稿时发现问题太多,真有点像捡破烂的感觉。几十年来我们培养的人才,聪明人很多,编教材,写论文,一挥而就,但一个错字、一个标点,就露馅了。鲁迅先生说,标点“真是一种试金石,只消几圈几点,就把真颜色显出来了”(《鲁迅全集》卷五,同心出版社2014年版,第404页)。这也说明我们“古字头”文科的教育不完备,没有在文献校点、笺注等方面为学生打下坚实的基础。点校者不懂诗律,不辨平仄,标点笺注都难免出错。此外,对于传世的木版书籍,模糊不清字迹的辨识、异体字的统一、刻错字的纠正,都是很难的问题,也是无法绕过的工作。

戴一菲:张桂光先生说过,在您《岭南书法史》出版以前,岭南书法大致鲜为人知。在您看来,岭南书法有何特殊的面貌呢?

陈永正:自汉至宋,岭南地区只有少量墨迹、碑刻传世。直到明代,才出现足以跟中原、江左相抗衡的书家书作,代表人物是陈献章。陈献章以书法表现自己的精神世界,追求书法艺术妙造自然,为了达到这一高境,甚至用野生的茅草代笔,以得其“神工”。明代书坛上的名家都是诗人、学者,书法仅是他们的“余事”,表现出浓郁的“书卷气”。明末邝露、张穆、屈大均、陈恭尹、彭睿壦、高俨等,把胸中愤激不平之气,发于诗文书画之中,形成一种独特的书风。所以清代岭南书法有一大特色,就是“诗人书法”与“画人书法”。几乎大多数有成就的书家,他们的传记中都有“工诗善画”之类的评价。如梁佩兰、冯敏昌、黄丹书、黎简、谢兰生、黄培芳、吴荣光、张岳崧、陈澧、李文田等一大批擅书法的人,都是诗人、画家。他们所写的内容多是诗文或对联,以表现文人、学者的风雅本色为能事。其中黎简、谢兰生等更以诗书画“三绝”甚至诗书画印“四绝”名重于时。另外,清代中叶以后,随着碑学的勃兴,岭南书法也有新的进展。吴荣光是一位帖学名家,晚年运碑入帖,笔力奇肆。李文田摆脱馆阁体的束缚,学魏碑,成为一代大家。在帖派方面,谢兰生取法于黎简,后来又传与朱次琦,朱再传于康有为。康有为在熟悉帖学及其笔法的基础上,提出“扬碑抑帖”的口号,尊魏卑唐,在“求新求变”的思想指导下,以“法古”为“革新”的途径,博取兼收。到了民国,叶恭绰冶“碑力帖韵”“颜情赵意”于一炉。此外如吴道镕的楷书,易孺的行草,王薳、罗惇的章草,林直勉的隶书,容庚、商承祚的小篆、金文,都堪称一代名家。

五、创研之道

戴一菲:“离乱出诗人”,这是您在评价黄仲则诗时引用的句子,您自己在论古人诗歌时,也特别注重祸乱遭际对诗人创作的重要影响,比如高启、元好问、韩愈等。您自己也很认同吴有恒先生提出的“小康状态没有诗”的论断,这是否也是您所说“1976年后,我诗人的生命就已结束”的原因。那在如今的和平年代,该如何解决这一诗歌创作的难题呢?

陈永正:乱世出诗人,盛世更出诗人。唐太宗、唐玄宗前期,唐代国力最强的时候,高适、岑参、李白、杜甫,高华敞亮,极有气派,那是盛世之音。苏轼生在仁宗、神宗、哲宗这个时候,是宋朝比较好的时候。他们的诗歌创作,对于今天的诗人当有一定的启发意义。盛世不是不能出大诗人,而是要看有没有高才出现。颂美之辞不是不能够写,而是看你有没有水平写出好诗。但是所谓“怨”的诗词,如对时事表达某些感慨、描述个人的身世不幸等,较易触动人心,古来一些二三流的诗人都能够做出这种题材的好诗。所以前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就是这个原因。我自从任教于中山大学以后,生活平顺,整天在古书堆里面,跟古书打交道,对整个社会也不太了解,很难写出深刻的好诗。诗歌有兴观群怨之用,应为时、为事所作,这是一个诗人的天职,但不可能每首诗都这样,如说杜甫“每饭不忘君”,那是不近人情的。世界如此广大,山河如此壮美,生活如此多彩,每人每天都有不同的欢乐或忧伤,每个诗人在感情上也是变化多端的,每首诗都应该是独特的,带有个人生活色彩的。今天的诗人可以先看看古代盛世诗人是如何写诗的,再结合现实,做出有时代特色的诗作。

戴一菲:除旧体诗词外,您还关注文言文,并梳理过百年文言发展的历程,指出文言创作的重要意义,并提出文言文学入现当代文学史的建议。您也说过可以通过学诗,转变固有的白话思维方式,而使用文言思维、诗性思维,这是否意味着文言不仅是外在的形式,更是文化的象征?

陈永正:近百年来,文言文一脉相承,虽遭遇废黜,但一直生生不息,文言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学诗词与文言文,也是文化自信的表现。我认为,学习文言文,有以下几点意义:一是传承高雅,促进社会文明;二是提升审美层次,雅化白话;三是学习文言创作,继往开来。现在“及格”的诗词常有,而“及格”的文言文却很少见。十多年前,我曾对能写诗词的学生说,诗词要再上一境界,还得学写文言文。怎样学?首先是摹仿,可学桐城,可学唐宋八大家,或上追先秦、汉、魏,凭自己的兴趣,选定一家一书,认真仿效,当然最重要的是学会用文言文的思维去思考。

戴一菲:严羽讲学诗“入门须正,立志须高”,称汉魏晋盛唐诗为“第一义”。过去古人学作诗,都往第一等诗上学,您所研究的韩愈、黄庭坚等人,也都学杜甫这些大家。但您的老师朱庸斋先生讲过学作词宜从晚近及清人入手,该如何理解?

陈永正:所谓入门要正,有两个方面:一是你看什么书,二是你有什么老师指导。换言之,学诗既要看历代最好的诗词,又要有家数。先要广博念书,然后找一两家模仿,再模仿多家,最后自成面貌。我写词曾模仿李煜、纳兰容若,显得很薄。朱庸斋先生建议我学况周颐,说况氏的词有些看起来很贴近我们当代生活,所以学他就容易一点。不过,这并不等于出了门之后就永远去学况周颐。入门就是进门,进门后就分成两条路:一条就是看古人,决定心目中古人的最高标准,比如杜甫、苏轼等;另一条就是我们不一定要学他们,但可以看后世怎么学习,比如我学诗时,从陈三立等看他们如何学杜,这是从流溯源。

戴一菲:书法、诗歌二者相通,至少“情”与“技”应相辅相成。您说书法从古人那里学来,又要化出自家面貌。学书法面临碑、帖之别,真、草之分。您的书法有自家面貌,放置在古今书法中,一眼即能看出,其实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您书法风格与诗词风格有没有关系?

陈永正:无论诗词还是书法,风格也不是一朝一夕可形成。“风格即人”这句话也许绝对了些,但风格往往能反映出作者个人的情感、气质、才情、学养以至审美观念。我的同门张桂光教授曾以“古雅清刚”四字概括我的书法风格,认为能在帖情与碑意、秀美与朴拙、书卷气与金石气之间等似乎对立的风格中,寻求统一与和谐。但我认为,艺术风格的独创要靠天赋,没有天赋,只靠力学,成就也是有限。我之于书法,只是中等天赋,只能按部就班地遵循正确而有效的学书之路,勤奋临池,最终仅能达到佛家所谓“第二乘”。你所说的“自家面貌”“一眼即能看出”,只是表象。当今许多书法家在努力“创新”,对字形、笔法做夸张的处理,这样制造出来的不是风格,而是某种特征。风格既然与人格有关系,书法风格与诗词风格二者自然也相关。力追古雅是我学诗词与书法的途径,我想在唐诗与宋诗中寻求统一与和谐。我的诗虽做不到岭南诗歌传统的雄直,也力求做到古雅清刚。

戴一菲:从您的身上,感受到一种传统文人的风骨。最后,能否请您简要谈谈您的治学方法和艺术追求,相信会对年轻朋友的成长很有帮助?

陈永正:我的治学道路及方法都是很特殊的,在当代也许是不可能重复的。最重要的是理论联系实践:从实践归纳出理论,理论引导实践,实践再验证理论,实践为研究深入服务。这些话虽是老生常谈,许多人却知之而不为之。此外,老师教授诗词与古文辞,先得自己会写。我读书面很广,而治学路子很窄。数十年来,我创作并注释了大量的古文、诗词,谈不上学术意义上的治学,到晚年时总结经验,才勉强写出一本《诗注要义》这样的“非典型”学术著作。当今青年学者想效法我这样,也许连讲师都评不上。你所说的“艺术追求”,是否包括诗词创作和书法?在艺术上,我有两重标准:一方面,我认为“诗人”是天生的,是不可学的,他总会找到自己应走的路;另一方面,我也相信,每个读书人只要你愿意并且努力实践,就一定能成为“会写诗的人”,以诗赋取士的古代,绝大多数的应试者都是这样的人。书法亦如此,当然也有如张旭、徐渭之类的天才,但极为罕见。对于一般学书者来说,恪守传统,写好毛笔字就够了;天赋稍高的,经过长期修养、学习,逐渐形成个人风格,就很不错了。学习及研究古诗文,最好能稍懂各种才艺,还须与不同门类艺术融通。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dhIN1NYr2hAa9ujFvTugbA

中大新闻
新闻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