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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快报】中山大学教授彭玉平:我发现王国维看上去知名度很高,其实透明度很低

稿件来源:新快报2015-12-29第A33版 作者:陈思呈 编辑:金凤 发布日期:2015-12-29 阅读量:

彭玉平

江苏溧阳人,复旦大学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兼任中国词学会副会长等学术职位。出版著作主要包括:《诗文评的体性》、《人间词话疏证》、《中国分体文学学史·词学卷》(上、下)、《唐宋词举要》、《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上、下)等。

11月的一个下午,广外中文系会议室。彭玉平教授的讲座。

南国的秋天还很懊热,坐在话筒前的彭玉平穿着长袖衬衫,袖口卷起来,除了学者常有的儒雅,尤多几分俊朗。他声音淳厚,元气充沛,讲到兴起,几乎虎虎生风。会议室外传来上下课的铃声,显得特别漫长且刺耳,但并没有打断他的思路。

当天讲座的主题,是彭玉平近十年研究王国维的心得。而这十年来,他关于王国维的研究也在众多高级别学术刊物上密集刊发,每一论出,都引起学界不小的震动。今年,这些论文被集结成两本厚厚的《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出版。

王国维研究看似是一个被“过度开发”的领域,我们好奇于一位当代学者何以仍然执着地选择它作为重点研究对象?在和王国维“亲密接触”的这些年,他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神奇的“化学反应”?在和彭玉平教授的多次采访接触中,我们渐渐触碰到一个更真实的王国维,也走近了彭玉平这位让人尊敬的学者的内心。

治学心得:我就是材料读得比较多,琢磨得比较细致

新快报:王国维研究是一个被过度开发的领域,你为什么会选择它作为你的重点研究对象?如果另辟一个相对冷门的研究领域,是不是更容易出成果?

彭玉平:其实也不能说被过度开发,倒是重复性的开发居多,而且在不少领域这种重复还停留在浅层次。王国维虽然是一个被广泛关注的人物,但读懂王国维其实并不容易,我选择他来研究,就是我发现王国维看上去知名度很高,其实透明度很低。这种“低”有的是被学术史模糊掉的,我希望通过我的研究能还原出一些最真实的东西。另辟一个冷门领域,当然容易出成果,但因为学术史也相对单一,研究的挑战性便也弱了。

新快报:这十年来很多高级别学术刊物密集刊发了你的王国维研究论文,每一论出都引起学界不小的震动,我们很想知道你在学术研究方面有没有独到的方式和心得?

彭玉平:我就是相关材料读得比较多,有的甚至读了很多遍,对材料琢磨得比较细致,所以相关的问题看的角度会开阔一些,精准度也应该因此会高一些。学术研究不外理论与文献的结合,我以前学的是理论,现在很重视文献。有理论,文献的价值和意义才能被充分挖掘出来。所以发现新文献,用新的理论审视旧文献,这两种方法在我的研究中都可以见到。这也不是我的独门秘方,只是我很踏实地按照这种方法去做而已。

独到看法: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一直倾向“去西方化”

新快报:这两本《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是你近十年来关于王国维研究的成果合集,能否和我们谈谈它的成书过程?

彭玉平:这本书里的文章全部先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在各期刊上,大概有六十多篇,然后调整体系格局,才整理成各章节,去年入选了《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

新快报:能和我们解释一下“学缘研究”这个概念吗?你对王国维的学缘考察,是你近年来研究中最为匠心独到之处,能和我们说说它的意义么?

彭玉平:之前学界多认为王国维早年钻研西方哲学、美学理论,康德、叔本华、尼采三位大哲更是深得其心,因此,《人间词话》是以西学思想来反观中国的诗词批评。但我研究了很多资料,得出的结果是,王国维的思想底蕴实际上并未跳脱中国古典美学的传统,我致力于王国维的学缘研究,也是为了探寻王国维受传统典籍启发的潜在脉络。

从《人间词话》的最后一个版本(即1915年发表在《盛京时报》上的版本)看,王国维不仅缩减了词论条目,还调整理论指向,其中有关西学话语的条目基本被删除,更注重诗词曲的文体流变,带着一种明显的“去西方化”倾向。其实,这个说法比较冒险,因为连钱钟书都说过《人间词话》“时时流露西学义谛”,但这是我对各种未被学界充分重视的书信材料做了细心分析之后,审慎作出的结论。

他和王国维:王国维视学术为生命,他视学术为神圣的事业

新快报:研究过程中,有没有什么新材料的发现是让你特别难忘的?

彭玉平:在北京国家图书馆北海分馆翻阅《壬癸集》时,我无意发现过王国维和沈曾植的七通书信原件,在《王国维全集》中未被收入。这本《壬癸集》70年来从未被借出过一次,所以这七通书信从未被发现。

新快报:《壬癸集》是一本很稀有的书吗?

彭玉平:这本《壬癸集》应该是王国维给沈曾植的赠书。不稀有,这个书其实在很多图书馆都有。但我想既然来了国家图书馆,就把馆中与王国维有关的书都借出来翻阅一番,就看到这七通书信,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新快报:你在研究过程有没有一些时候是比较困滞的?

彭玉平:肯定有。比如拿到王国维的《词录》后,知道是很重要的材料,但反复琢磨了两年,都未能找到研究的角度,后来找到吴昌绶的《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再加上朱彝尊的《经义考》、罗振常的补证等材料的启发,才慢慢找到研究的路子。

新快报:有人说,研究者和研究对象是会在气质上互相浸淫的,陈寅恪说“后世相知有别传”,研究陈寅恪者就常会“被传染”了陈的孤愤。但你气质和王国维完全不同啊,王国维那么痛苦、缄默。

彭玉平:王国维在多数时候非常缄默讷言,但是与性格相投者如陈寅恪,则经常坐而论道到深夜,我虽然没这么极端,但同样也是这个类型的。王国维视学术为自己的生命,我虽然不至于视学术为生命,但学术也绝非只是一个饭碗,而是愿意倾其一生精力赴之的事业。从这些角度看,我和王国维其实有相似处。学术在我心目中是神圣的。

新快报:我看过你的读书随笔《岸边读书记》,真是文采斐然,也知道你以前还给《人民日报》写过足球评论。你的兴趣好像比一般学者广泛。

彭玉平:是的,我的兴趣确实广泛一点。学者并不是不接地气、不食人间烟火的代名词,做学问也并非只是一部分人的阳春白雪。其实我一直主张“做有灵性的学术”,而且我认为读书越多应该越通透,会读书才能用书垫高脚跟,不会读书才会被书压弯腰背。如果读书读呆了,只能说未得读书之道,这不是书的错,而是读的方法出了问题。

原文链接:http://www.ycwb.com/ePaper/xkb/html/2015-12/29/content_888981.htm?div=-1

记者眼里的学者彭玉平

他似与古人知心,又联结了古人和今人 他因而也在学术之中得内心完整

他是那种“出得来”的学者

在广外中文系会议室的讲座上,彭玉平教授讲起王国维,兴起时,几乎虎虎生风。

很快地,他对王国维的情感形成一种气场,笼罩听众。一个人对一件事拥有本真的兴趣,会很快被感应到。他说起自己曾特意前往王国维海宁故居,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去,但他还是坐在那里发了两个小时的呆,想象着那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伟大学者。而台下的听众,大概,则像他想象王国维那样地,想象当时的彭玉平。

其实我很难想象一个人真的能爱上古人。那也许只是混合了习惯、心理暗示以及职业要求的一种结果吧?生而为人,我和很多人一样经历空虚和软弱带来的折磨,因为在我们的生活里,找不到自救的重心。所以,我们祈求他人救我,祈求金钱救我,唯独很难想象,可以从纯粹的精神世界,寻得这样的重心。

所以,看到一个在学术研究中获得内心完整的人,我是好奇且嫉妒的。我观察他,希望找得到破绽,希望能看到腐朽的、封闭的甚至虚伪的痕迹,倘是那样,我就可以收起我的羡慕和嫉妒,嘘口气,轻松地写出一篇四平八稳的采访稿,以完成工作任务。

可是这点腹黑并没有得到满足。我慢慢地体会到一种真切的气息,似乎来自于我少年时代最温暖的回忆,是冬天的星期日,我坐在床上,把脚埋在棉被里,长久地看书,听不到外面有人说话,觉察不到肚子饿……那个时候,我被父母所爱,被一个高蹈的世界所吸引。但那样温暖和悠扬的感觉,却似乎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当天下午的讲座之后,晚上还有另一个讲座,是另一个主题,面对的也是另外一群人,是全校各系的本科生。学生们把报告厅的过道都占满了,几分钟就发出一阵笑声或掌声。彭玉平显然是有语言天赋的人,能把一件事说得又生动又萌,却看不出故意逗乐的痕迹。后来我得知,在近年中山大学的本科生教学评比中,他的得分是全校最高的。这个得分,我一点也不意外。

结束后我与现场一个同事交流,她说彭老师是那种“出得来”的学者。什么叫“出得来”呢?我问。她说,他似与古人知心,又似是一种联结,联结了古人与听众。

他对《唐宋词举要》的独到解读

现在想来,我竟然不太记得讲台上的他讲了些什么。因为占据我主要记忆的,还是坐在工作室里接受采访的彭玉平。

工作室很宽大舒朗,除了书架上的书,地板上也堆放了不少书,这些凌乱之处仿佛一个人的性情入口,显得憨厚、孩子气。彭玉平说这个工作室是“狂乱了一年”后才整理好的,他终于下定决心让书上架后,还为此赋诗一首:群书上架数日功,从此寻它不从容。排排如戟森森立,怜我徘徊西复东。

诗句很萌。

彭玉平是江苏溧阳人,这座江南小城唐代以来就有著名的文人缘,孟郊曾在这里当过县尉,李白与张旭曾在穿城而过的濑江边畅饮。彭玉平自己曾经写过一首词是关于溧阳的,其中有两句是“东野谪仙曾羡顾,无端赢得销魂句”,也许这些,都是他结缘古典的宿命。

《唐宋词举要》是新近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彭玉平的新著,除了学术上的价值,这本书里对很多名句有独家解读,是前所未见的,特别值得一提。

比如李清照《如梦令》一首,“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彭玉平指出,短短一句,显见词人与卷帘的侍女两种不同的个性:词人情绪低落所以触目生情,侍女无意粗心所以浑然不觉。

经他一说,这对话中的大寂寞,更加直逼人心。这首词,多数人只爱最后“绿肥红瘦”四字,然而这四字也是经无数曲折而来,若无前面这剥洋葱式的解剖,“绿肥红瘦”四字便少了绝大部分的滋味,彭玉平便是那个剥洋葱的人。

又比如说,晏几道的词:“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此前的解读者都把“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解释为形容歌妓的舞姿之美,歌声之美。但彭玉平认为,这两句写的其实是歌妓的醉态。

他说,那是一个醉者眼中的醉者,她的狂舞让杨柳和月亮都变形了,就像喝醉的人觉得墙会走动。因为离别在即,两个人倾心畅饮,无暇顾及仪容的端庄。

经此解读,这首词中的悲哀,扑面而来。

好老师真性情

不过,彭玉平对晏几道这首词的理解之所以如此独到,我猜也是因为他对喝酒的状态有特别多的体会。采访中说到文人喝酒的逸事,他说,自己有一次与人喝酒,对方用白开水和他对饮,他竟然也喝醉了,因为他觉得对方每一次劝酒的话都是有道理的。这成了一个典故,这是一个“别人用白开水都能让他喝醉”的人。

这个典故实在太可爱了,我听了之后,笑了很久。但我心里还有点感动,倒不仅仅是感动于这种真性情,而是我看到的是一种很踏实、很放松的内心状态——他在这件事中的憨厚,也是因为内心的充实。

“你的学生怕你么?”我问。

其实觉得这是一句废话。好父亲和好老师的气质,在彭玉平身上是很突出的。

没想到他竟然回答:“平时确实是不怕,也没让他们怕;但一交论文,他们自然就怕,因为他们应该‘久闻’我批评不留情面的大名。有时候,我批评几句,他们紧张得衣服都汗湿了。”

有点意外,因为他确实温厚优雅。但是细想,也不奇怪,一个人对他人的要求往往也是自我要求的投射。“那么学生被你批评过后,疏远你不?”

“不会,他们知道如果老师都不指出他们的问题,到社会上就更加没有人对他们指出问题了。”

他有一篇文章标题是《父亲的嘱咐》,说到父亲一直像很多父母一样,反反复复把一些听烦了的事叮嘱很多遍,但他天性驯服,从不出口相阻,都是默默地听着。哥哥就不一样,脾气坏些,所以难免嫌父亲啰嗦,后来父亲背后跟人说,老二性格比老大好,他听了十分内疚。

我原以为,他是内疚自己内心也曾嫌父亲啰嗦,但往下看才发现他写道,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哥哥,因为哥哥其实是对父亲尽孝更多的”。

这应该是他闲来无事随手写的,却特别触动我。一个人的宽柔到底是怎么来的,内心的体谅和对世界的善意,是天生的?还是与他的精神生活相关?

是不是像伍尔芙说的:“一个人一旦认识了自己 ,便再不会沉闷无聊,只觉人生短促,而他一生都沉浸在一种意味深长而又温和适度的幸福之中,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过着真正的生活。”

还是像木心说的:“向未来看是胸襟开阔,向古代看也是胸襟开阔,如能做到,是一种感知丰富、进退自如的境界——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这种生活的基调——前见古人,后见来者,是所谓修养,修养何来?是艺术教养出来的。”

与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在我内心,此刻也理解了他的幸运——一个找到自己的人。

原文链接:http://www.ycwb.com/ePaper/xkb/html/2015-12/29/content_888977.htm?di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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