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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晚报】我师钟泰

稿件来源:羊城晚报2015-08-27第B3版 作者:李吉奎 编辑:金凤 发布日期:2015-08-28 阅读量:

钟泰,著名学者。早年肄业江南格致书院,继之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东京大学。归国后四处讲学。解放后入华东师范大学,后转入上海文史馆。1962年应长春东北文史研究所礼聘讲学,1968年返回上海文史馆,1973年辞职回南京。1979年病逝于家。

钟泰毕生致力于先儒哲理之学,尤精周秦诸子,下及宋明理学。治学主宋学而不鄙薄校勘、训诂,融会贯通,博采众长,成一家言。所著有《中国哲学史》、《庄子发微》、《春秋正言断词三传参》、《顾诗笺校订》及《口斋论语诗》等。

长春授业

1962年10月,我从南开大学毕业,进入东北文史研究所。我是入所的第二批人员之一,头年入所的同学已上了几门课,其中便有钟泰先生(我们称呼他为钟老)讲授的《论语》。我们加进去,继续上《孟子》的课。一般是上午听大课,下午、晚上自修。

钟老(1887—1979)是南京人,名泰,字钟山,早年入江南格致书院,后留学日本,学生物学。返国后,曾在两江师范教日语,并研究老庄。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任杭州之江大学国学系教授,先后出版《中国哲学史》《国学概论》《荀子订补》等书。他精研先秦诸子,研经主宋学而兼治校勘、训诂,并曾和马一浮、熊十力等人先后共事。

钟老颜容清癯,头发灰白,颇重仪表。无烟酒嗜好,亦不饮茶。上课(在礼堂)时持一皮包入,西装革履,气象俨然,不似七十五六岁高龄老人。授课口到笔(粉笔)到,板书刚劲有力,讲课(经、子)、书写均不查书,课后我们据笔记查对原文,一无错误。同门私下议论,这是前清准备应试的基本功底。匡亚明、于思泊、金景芳、宋振庭等先生都曾前来听课。

1964年秋,文史所的大课告一段落,大部分同学下乡搞“四清”去了,我因为刚生了一场病,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和极少数留所同学,参加图书编目上架的工作。当时新楼尚未完工,我和钟老都住在旧楼楼上,接触机会比较多,我真正成了他老的“入室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劳”,他除招我去帮点忙、闲聊,有时还在晚饭后拉我去陪他“散步”(实际是走路,速度很快)。一次“散步”时,他问我讲不讲养生之道?我说,不讲。他说,养生之道还是要讲的,并要我牢记一首诗:“饥时吃饭困来眠,此是养生玄外玄,说与世人浑不解,却从身外觅神仙。”这首诗,好像是宋人的作品。钟老如此厚待我,事缘上完《孟子》课以后按规定写的作业。对我这篇万余字、用毛笔抄写、竖行、半文不白的读书笔记,老先生颇有不满之处,在卷面上警示我,读书作文,须持理、辨理,不得厚诬古人。辞笔严厉。但据说在领导面前则对我颇有扬揄,且深期许。

庄子发微

钟老和他的家族,都是不止经历一次劫难的人。记得我第一次到他房间里去,他问我是什么地方人?我回答说,广东梅县,原嘉应州。他听后沉默了一会,说了一句教人摸不着边际的话:你们嘉应州干的好事。我问是何意思?他说,洪杨把南京人害惨了,死亡无算,但说小事一件,我祖母是小脚,也被逼着去抬沙石、搞建筑,苦不堪言。钟老肯定知道,洪秀全的上代是从梅西石坑迁到花县去的,也知道曾国藩说过,“贼起于嘉应,灭于嘉应”。我对钟老说,我的嗣曾祖父李悦郎也参加了太平军,打到武汉,觉得干下去没有意思,便“拉倒”,潜逃到香港,去了芙蓉(马来亚)。

钟老在抗战期间随校迁湖南,1939年任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教授;此前,曾在湘乡曾宅“寄脚”。他对我讲了一些对曾家的见闻,说曾家有传统,随时准备待客,预备了许多干净的铺盖。还讲了湘西“赶尸”的事。他问我信不信?我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您老信吧?钟老说,天下之事,无奇不有,巫覡之术,不能尽解,信与不信,尽在各人。我听了,感觉他是相信的。

钟老的《庄子发微》一书,是研究了数十年的著作,至1965年才定稿,在上海雇了两位抄写工抄写成册,由文史所出资三千元,影印二百本,全书约四十万言。书中序言是钟老亲笔写的,在定稿本上,他指给我看,某句是有所指的。说这句话,大概是让后人知其本心。“文革”结束后,先生的家属将此书公开出版。我保存的是定稿影印本,没有看到铅印本。学界对此书评价极高,说他“将《庄子》内外杂三篇会通,相互佐证,着眼于本文,论世、知人、探微、显隐,追寻庄子哲学固有的内在理论脉络,作出具体的分析”,认为该书还“揭示出为人们所忽视的庄子哲学中的自然主义倾向”。

爱惜羽毛

钟老早年留学日本,有不少日本老师同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活跃于日本政坛。在抗战军兴后,他急于内迁,就是担心走迟了脱不了身。钟老对我说,你没有经历过,不知道“国破家何在”的滋味,我若留在沦陷区,不就像他吗?钟老说的“他”,是指住在隔壁的李泰棻。李也是文史所请来讲课的先生,原北大教授,曾列王森然《近代名家评传》四十人之末位,名噪史界,但他曾任汪伪北平市教育局长,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以说,在事关民族大义面前,钟老是十分清醒的。

钟老还告诉我另外一件事。1927年,李济深(字任潮)主政广东,经朋友介绍,聘钟老至秘书处。可能是为使他熟悉地方并改善家庭经济状况,李派他到博罗去当县长。他上任才三天,便有钟姓乡绅求见,送来一笔款子,为的是打官司求支持同宗的事。接着,钟姓的对手亦如法炮制。钟老以为书生从政,首宜爱惜羽毛,便决心走人。他将款子交给秘书,让秘书退款。然后从秘书那里取了条子,再给李济深发电报,以寒家有急事处理请辞,从而告别广东,回上海去了。时间过去近三十年,李济深对钟老并未忘怀。1956年,李(时任民革中央主席)派陈铭枢(真如)到上海活动,任务之一是动员钟老参加民革,并许以若干承诺。钟老对我说,此行陈真如无功而返,他请陈转告李任潮:鄙人年事已高,家人约束只宜静养,所劝之事,敬谢不敏。他的一些知交,忘乎所以,次年在阳谋中纷纷中箭落马。朋友事后闲聊,莫不称“钟钟山洞烛机先,真不可及”。老人说起此事,颇有得意之色。

知几其神

钟老给我们讲《周易》时,指定参考书是康熙朝刻的《周易折中》本子。记得他在讲《系辞下》“子曰:知几其神乎”一节时说,知几,实际就是今人所说的见微知著,看出苗头;神,就是变化、玄妙,不作神奇解。钟老阅世既深,懂得事物变化,确能见微知著,及时果断行事。

1966年3、4月间,社会上正狂热批“三家村”、翦伯赞这些人,寻常百姓并不知道“文化大革命”风暴即将到来。一日,早饭后,钟老叫我到他房间里去。进去后,他并未如以往示意我坐下,而是指示替他将墙上的条幅取下来。这条幅是康有为写的,横书:“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取下后,他接去卷起来,我才发现他的书已装箱了。我问,您老不是说书要留在此处吗?怎么装箱,是否准备运走?钟老说,你还看不出形势吗?这些东西快没有用了,我还留在此地做什么?说着,他从写字台上捡起正在使用的半截墨递给我,说:“这块墨给你留着,师生一场,做个纪念。我日间将回上海,你不必送。”我有点茫然,默默地退了出来。不久,他便动身走了。

他真是有预见,走得正是时候。不走的话,一切都难说了。在红卫兵大串连时,文史所的造反派曾去上海文史馆找他,要他回长春接受批判、消毒,说他在课上课下放了很多毒。他答应第二天到车站会齐,乘上海至三棵树的火车站。但到时不见踪影,再去追查,钟家的人说,他已乘火车走了。据说,人确实乘火车走了,“兵不厌诈”,是家人将他送到南京(或马鞍山)其他孩子的家里,避难去了。

1969年1月,文史所彻底砸烂,我被发配去了吉林省五七干校,在龙井、左家、青沟子战天斗地,干了四年。期间,钟老给我老家(永久通讯处)写信,我收到转来的信立即回复,不知是否误付洪乔,嗣后未能再通候。不过,他治学须严谨、生活宜有序、交友唯道义、夕惕可卫身的精神,刻印在我的心田,永志不忘。在国家动乱中,比较起来,老先生是幸运的,子孝孙贤,晚景堪晴,他看到了“四人帮”的覆灭和祖国的春天。

(作者为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本文经微信公众号“记忆”JiYi_story授权发表)

原文链接:http://www.ycwb.com/epaper/ycwb/html/2015-08/27/content_775226.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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