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沟通区别于动物,更需要协调共同意图、目标、价值和利益,笑是最有效的协调手段,较低的协调成本成就了人类社会。
微笑是人类沟通的符码,既是生命基因繁复迂回演化的结果,也是社会过程独特而复杂的文化现象。
人类与动物的演化并无特殊差异,在DNA序列水平上,与黑猩猩的基因相似性高达99%。人之成为人的特质是什么?人类与动物分道扬镳的细窄分叉点何在?美国学者奇普·沃尔特在《重返人类演化现场》中,将人独一无二的特征概括为六方面:大脚趾,拇指,造型独特的咽和喉咙,笑,泪和轻吻。笑是人类独有的特征,他感慨:“笑是人类的重大谜团。”其实,这也非什么新鲜观点,亚里士多德早就有过“人是会笑的动物”的类似表述。
人类成为会笑的动物,看似不可思议。就先天的谋生技能与行动能力而言,人在许多方面远不如动物,笑非但不具备实用性的生存优势,还会产生声响,滋生麻痹大意和丧失警惕性,在荒蛮之中沦为食肉动物的盘中餐。达尔文认为,自然选择从来以适应性、生物受益为唯一目的,不会在生物上产生任何于己有害的构造,“人类只为自身的利益而选择”。那么,笑的人体性状价值究竟何在?
笑是人类繁衍最为有效的激励手段和信息交流机制。英国学者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指出了动物界的“亲代投资”现象:后代的繁衍和抚育是极其耗费资源的行为,寻觅食物需要消耗体力,安全保障需要风险防范成本,生存教育和培训耗费精力。谁需要投资?如何分配投资?面临信息不对称和激励问题。在此当中,生物信号——动物的叫唤和人类的微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父母能从中知道子女的需求。微笑是一种激励回报,能给父母带来安慰和欢快, “由于甜蜜的笑脸和满意的叫唤声总会带来相应的好处,孩子也能够利用笑脸或叫唤声来操纵父母,使自己获取额外的亲代投资。”在人类的家庭规划和代际之战中,微笑影响着繁殖的数量和抚育的质量。父母偏心地善待那些会笑的孩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奇普·沃尔特也指出,与其他灵长类相比,人类宝宝是地球上最无助、最脆弱的哺乳动物,“婴儿发笑可以看成一种生存技能”,强大的情感天赋争取双亲投注心血。
无邪的微笑唤起了博大的情怀,最简单的沟通方式改变着人类的行为模式和社会基因。在人类文明的起点,人被置于广袤无边、危机四伏、不可预测的世界中,危险与死亡如影随形,惶恐和忧伤的情绪挥之不去。微笑成为人类难得的自我奖赏,笑的投资与学习成为需要:逗乐、取笑、模仿和游戏,这些最为原始的智力活动是文明的先兆。荷兰学者胡伊青加在《人:游戏者》中认为,人类社会中伟大的原型活动,从一开始就渗透着游戏,文明是在游戏中并作为游戏而产生和发展的,发笑同样具有赋予游戏的特征。科学家发现,在父母与后代的联系与接触上,决定了动物界的分道扬镳:爬行类的后代无法接受上一代的抚育,其智力始终限于自己的经验,它们从不模仿和相互学习;相反,哺乳类和鸟类由于哺乳与抚育,获得了模仿、学习和共同社会生活的能力,激发了脑部不寻常的发展。笑的学习锤炼着模仿能力,人具有了“可施教育”的可能,笑也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共同亲善和相互信赖使知识的传授更为有效。人类与鸟类在养育后代上,看似呈现出一种利他主义,其实不然。笑的要义是投注情感,投资微笑和报以微笑,另一意义上就是莫斯所说的“礼物”交换,是“自私基因”作用的程式,只不过更强调和锤炼着人的责任感和牵绊力。
“礼物”的交换基础,使微笑获得了生生不息的内在动力,强化了人类的合作精神和协调能力。在雷·库日韦尔看来,人的脑和手并不足以实现人类的各种成就,势必仰仗绵密的社会组织,在此当中,笑和哭是促成社会凝聚的关键因素。这可解释为:人类的沟通区别于动物,更需要协调共同意图、目标、价值和利益,笑是最有效的协调手段,较低的协调成本成就了人类社会。笑是隐喻性的,表征着人际交往的润滑剂和无摩擦力,其实就是美国学者福山所说的社会资本。在面临不确定性和高度复杂性的处境中,微笑既是一种相互熟悉、个体体验的亲善价值,也表征着心领神会和契合,可以理解为卢曼所说的信任,是“复杂性的简化机制”。在人人挂满微笑的组织和社会中,人类具有特殊的“读心术”,既获取愉悦与乐趣,也分享共识与价值。
通常,笑被视为生命的本能,而非后天习得的技艺,莫斯分析了人类各种身体技艺,如:分娩、哺乳、吃奶、睡眠、咳嗽、吐痰等等,唯独忽略了笑和哭。现代社会的发展,笑日益成为身体规训的技艺,是人际关系与热情标准的观测符号:礼仪小姐微笑时张开的嘴型、露出的牙齿、直视对方的时间和表情,都有严格的“纪律”。波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揶揄道:“把制度化微笑来为社会关系上点润滑油当做现世使命”。笑甚至与权力、等级相联系,保罗·福赛尔将微笑视为重要的等级标志:走在街上,贫民阶层的女士比中层和上层阶级的女士笑得更频繁,嘴也咧得更大,流露出带有防范性的乐观主义。
笑比语言的历史更源远流长。笑是复杂的,生理、心理和社会因素杂糅其中,既有表达性,也具掩饰性——苦笑、冷笑、皮笑肉不笑,既是生命的本能,也是制度化的符号。不管如何,正是看似脆弱的人类面部表情,焕发起了人类的情爱、关怀、互助和合作,激发了人们的情感生活和理性思维。一个好的社会,应该充满了笑,洋溢着更多人类童真时代无邪的笑。
(作者系中山大学法学院教授)
原文链接:http://sztqb.sznews.com/html/2015-04/14/content_3195588.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