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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报】生猛岭南 生猛黄天骥

稿件来源:南方都市报2014-11-30第AII02版 作者:申霞艳 编辑:金凤 发布日期:2014-12-03 阅读量:

黄天骥先生写岭南既能够写出大众可以领略到的趣味,又能写出大众不能迅速把握的文化精神,写出至真至美。生猛和淡定的对立统一,是黄先生给岭南文化的注解;也是黄先生自己的人生境界。

在中山大学九十周年生日之际,黄天骥先生的新著《岭南新语——一个老广州人的文化随笔》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这是献给母校的生日礼物,献给岭南大地的礼物。

一代名师黄天骥先生的清雅形象不仅是中文系的招牌,也是中山大学的品牌。关于他为学为师的亲切事迹从校园到江湖口耳相传。不论辈分,大家都叫他“黄天”,一唱一和,应答自然,亲和力可窥一斑。作为一个从中山大学本科读到博士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生,我没能修过黄天骥老师的课,这实在是个莫大的遗憾。后来高校调整政策,要求教授给本科生上课,使得珠海的学弟学妹又有机会零距离欣赏黄先生的风采,每每听他们转述上课的趣闻,我都禁不住羡慕嫉妒。

但是,姗姗来迟的缘分到底还是来了。2013年1月,我竟然有幸与黄天骥先生同台领奖,是“广东省第九届鲁迅文学艺术奖(批评奖)”,得此奖的还有中大中文系的谢有顺教授,颁奖的则有我们的学长刘斯奋先生。刘先生要给自己的老师颁奖,可谓百感交集。对我,这次得奖的更大意义是有了契机走近黄天老师,改变在游泳和散步时的点头之交。

一个下午,我惴惴不安地拨打黄先生的电话,没想到黄先生说他没事都在办公室,原来他办公室的大门对学生是随时敞开的。这次详谈,我知道了黄先生正在进行的主要工作——《全明戏曲》,这是一个达5000万字的浩大工程,还得派人远赴海外搜集资料,核对、句读工作就更加繁复,是黄先生在主持这个国家社会科学重大项目,我去时他正拿着放大镜亲自核对。

就是在这么繁重的工作之余,黄先生坚持写随笔,在《广州日报》等媒体开专栏,又陆续结集。去他办公室的学生都不会空手而归,我接连得了黄先生签名赠本:学术书有《方圆集》等,随笔则有《中大往事》、《岭南感旧》等,这不,黄先生又送了我新书《岭南新语》。

说起来,我要先向黄先生道歉。记得是夜里,黄先生突然给我电话让我写个序。我真惊出了一身汗。写序是件多么严肃的事情,曾经有写小说的朋友邀我也婉拒了,实在是诚惶诚恐。黄先生的更加不敢当,他是我尊敬的师长,中山大学是我的母校,花城出版社又是我的娘家(我2002年至2008年在《花城》杂志度过“黄金时代”,在这里训练了我从事当代批评的美感经验)。尽管却之不恭,我还是极力推辞了,但黄先生的厚爱却长暖我心。事后好些天,我都感到愧疚,恨自己的文章登不得大雅之堂,但黄先生并不怪我,再次见面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左手学术、右手随笔

《岭南感旧》和《岭南新语》是姊妹篇,分别由我的好友胡传吉和郭冰茹作序。黄先生门下弟子三千,却将自己的心血交付其他专业的年轻老师来写序。这是气度,更是在身体力行地打破学界的森严壁垒,学界一直流传着古代文学瞧不起现当代的传说。我也由此理解了黄先生的良苦用心:不遗余力提携后辈,也是将自己的随笔放到当代文学专业视野里来讨论。

黄先生左手学术、右手随笔,二者相辅相成。学术研究之余,他调节思维频道,开始写下他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深沉的爱。他的随笔集中在两个领域:一是中大的故人往事,一是岭南的风物习俗。这都是他最熟悉、最擅长的领域,将家国之思、学者情怀寄寓饮食家常之中。

与许多学者的文章侧重知识性和文人情趣不太一样,黄先生更愿意放低自己,他继承了古代说书人的气度,追求现场的应和感,读者的会心一笑就是莫大的奖品。心中有受众是黄先生的写作特点,缓缓道来,气韵贯通,像一杯好茶,余韵悠长。

黄先生敏感于当代社会的变化,他对于普及与术业专攻之间的关系有系统的思考,并积极付诸实践。他曾跟宣传部长林雄谈道:

我觉得学术的钻研和普及客观上存在矛盾性,结合得不好便会觉得处处掣肘,左右为难;但只要做得好,就不觉得矛盾,在这个过程中,政府的引导、组织、支持都是很重要的。比方说,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就设在中大,他们协助许多地方政府撰写“申遗”材料,参与当地非遗项目的保护和开发,反过来也促进了“非遗”学科研究的不断深化。省文化厅艺术研究所与中山大学中文系刚刚共同举办了“广东省高级戏剧编导培训班”,这些都是很好的尝试。

专家谈吃

黄先生开专栏也是在践行钻研和普及的结合:既努力推进岭南的文化建设,又以幽默风趣的文笔让大众在会心一笑中叹身边美食美景。学术是专门的事情,专栏则可将学术的光辉泽及大众。他注重文章的接受性和普及功能,所以,他选择了传播便捷的报刊专栏这个载体而不是专门的散文随笔杂志。这个载体决定了文章要面对平民、面对大众、面对老幼,这就要求作者必须从专攻的学术中走出来,从明朝回到当代,从学术的终极关怀回到大众的普世情怀。

黄先生的文风亲切、自然,毫无架子,他从最日常的事物谈起,谈吃喝、习俗、礼仪……真真是从生活中来,我手写我口、我手写我心。他从“食在广州”出发,沿着美食进入风俗、心态、历史以及人的精神世界。

如果“舌尖上的中国”让黄天老师推荐美食,他一定不遗余力地推荐自己心仪的“及第粥”,这不仅关乎口感,更重要的是与美学的结合,他从“及第粥”美妙的命名中发现广州人的想象力,从滚粥中发现善于交融杂烩新生事物的广州精神:

包容,是广州人精神之一。及第粥的制作,其精妙处,正在于包容。它的材料,包容了植物和动物。植物有无味的米,有微辣的姜,微香的葱;动物有水上游的,地上跑的;肉质有稍稍松软的,有较具嚼头的,它们各具有不同的蛋白质和养分。至于烹饪,则包容了文火、武火等方式。有些外地朋友,以单纯为美,讲究地道、正宗,而广州人却乐于把不同特质的东西汇于一炉。这兼容并蓄的品性,也直接作用于广州人的舌头,于是我们的味蕾,也有包容的嗜好。(《及第粥的包容与交融》)

黄先生从“叹茶”一叹字中发掘无限的深情与美意;从“打边炉”的打字中发现广州人重视享受美食的过程,我仿佛能看到黄先生对着翻滚的边炉笑意荡漾;他还从一煲老火靓汤中悟到母爱、亲情和家的味道,从蛋挞的制作中感受中西合璧。这些都是平常我们习焉不察的食品,在善于发现的眼睛里却流溢着五彩粤韵。

在黄先生的专栏里,我知道了流传甚广的符号“西关小姐”的涵义及来龙去脉;了解到足球在广州漫长的历史,原来恒大设在广州不是没有考虑过广州的文化传统和群众基础。也是黄先生的文章让我知晓广州很多不为人知的久远的掌故和戏说。孔子说读《诗经》可以多识草木虫鱼之名。对于我这种生活在广州的外乡人来说,读黄先生的文章正可“解惑”,拂去历史的尘埃,触到岭南大地的脉搏;对老广州则可温故知新,更深地了解这片土地的温度和习性。

我曾经一度在文德路工作,很喜欢街角两个老字号的店名:卖文房四宝的店名“三多轩”、而卖油盐酱醋的却叫“致美斋”。我时常为这两个名字着迷,流连其中并不为购买。深想此两个店名即是岭南文化务实性的最佳脚注:日常生活离不开油盐酱醋,但生活要致力于美;而文化却要接地气,要关照普罗大众——“多子、多福、多寿”——的素朴愿望。简简单单的两个店名富含张力,能支撑起虚实相生的文化空间。谁敢说“致美斋”没文化?饮食得以成为文化大概与广州人不懈的努力分不开。

生猛和淡定

黄先生写岭南既能够写出大众可以领略到的趣味,又能写出大众不能迅速把握的文化精神,写出至真至美。

“生猛,是广州人吃海鲜和看狮舞的评价标准,事实,这一审美观念,影响着广州人对一切事物的评价。”

“生猛,才能够突飞猛进。”

“生猛广州,有着丰富的内涵和深厚的历史传统。”(《生猛广州论说》)

关于淡定,黄先生说淡同澹,老子说“澹然其若海。”淡定,首先是遇事镇定,对自己、对生活,具有充分的信心。淡定又指优游舒泰,自得其乐,享受生活。“动如脱兔,静如处子。”动静结合,乃岭南精神。

淡定是生猛的底子,没有优柔大度,生猛就会丧失基础;同样,没有生猛,淡定就会淡而无味。只有二者平衡协调,岭南才能循序渐进。也只是因为岭南文化的这种包孕宽容、兼收并蓄,才会成为近代中国启蒙思想的策源地和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

生猛和淡定的对立统一,是黄先生给岭南文化的注解;也是黄先生自己的人生境界:精神生猛、身体淡定;思想生猛、行文淡定。数十载学术生涯,七十多岁高龄仍专着治史,没有淡定的精神底色是不可能进行的。同样,没有生猛的尝试精神,就不会到大众媒体上开专栏,更不会诚邀当代文学青年学者为其写序。他坚持冬泳、骑单车上班,对学生的打扰不厌其烦反而乐在其中、以学生的成就为荣……这些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显示了生猛与淡定的浑然和谐。

在我,无论是生活还是写作,还停留在怕俗的阶段,实乃对人生、对自我的理解还很粗浅。再崇高、再伟大的人物也是要面对“沉重的肉身”。吃喝拉撒,就是身体的真理,不能满足,即刻反抗。不能理解俗,就无法理解雅。大雅大俗,每种文学新样式登台都经历了一个由俗及雅的过程。俗是实,是形,有了这个基础,才能虚、才有神。虚、神、无限必定要寄予到实、形和有限中来。黄先生为师为文,完全超越了雅俗。深厚游刃的学术功底不仅使他的文章散发着古典气息,也内化成他儒雅的身体形象。他不仅是学生们的老师,也是老师们的老师;这批忆旧、新说之着使他超越校园成为所有读者的老师。

新著《岭南新语》让我爱不释手的还有它的封面和装帧:阳光从历史深处照过来,隔着西关的雕花朱门,洒在地板上,斑斑驳驳,也洒在当代人的心灵上,产生经久的回响。书中还有丰富的图片,这些图片也能够侧面佐证岭南大地的历史风韵与沧桑。千年商都就在这一张张图片中吐故纳新,演变成现代城市精神。淡定的图片与生猛的文字相得益彰,拓展了《岭南新语》的内蕴与外延。

□ 申霞艳(青年评论家,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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