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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网】莫言:真实的“传奇”胜过一万种虚构

稿件来源:人民网2014-11-30 作者:贺林平 编辑:金凤 发布日期:2014-12-01 阅读量:

人民网广州11月30日电 11月30日,中山大学90校庆期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来到中山大学,给师生们作了一场《我的小说的人物原型》,谈到小说在刻画人物时,真实存在的人物原型、动物原型和故事原型的强大力量,有时可能是很多虚构都无法比拟的。演讲以事说理,幽默生动,不光富有启示,更颇多趣味笑点。特此简单整理。

最近电视剧《红高粱》上映,故事由我的历史小说改编而来,发生70多年前,为什么还能吸引现在很多观众,我想主要还是剧中的人物,不论是主角、配角,都是性格鲜明,栩栩如生,能够让观众从他们联想到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从他们的生活感受到自己的生活,从他们的命运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从而使一部历史剧与当下的生活产生密切的联系。因为我小说中的很多人物,都是以我的故乡真实存在过的,或者听过其传说的人物改编的,基本来自于人物原型的描述。

小说《红高粱》中我着墨最多的首推“我奶奶”,由三个现实中的人物合成。“我奶奶”叫戴凤莲,我真实的奶奶也姓戴,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勤俭节约,心灵手巧。另一个原型是我堂姑,被许配给一富户家有麻风病的儿子,40多岁就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而去世了。还有一个原型是我的堂婶,在不到20岁时丈夫就败走台湾,守活寡直到80年代。虽然生活艰难,但是她一直非常坚强、坦然,我记忆中她的头发永远是梳得非常整齐,虽然没有好衣服,也是洗得板板正正、干干净净的,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着生活的风度和尊严,确实让我很敬佩。

还有一部小说《生死疲劳》,里面“单干户”蓝脸的原型是我家长的一个50年代坚持不肯加入人民公社的农民,他是一个三代赤贫的贫农,真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解放后分到几亩地,因而倍加珍惜。当然我爷爷也是原型之一。他也是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反对者;我爸爸相反,坚决拥护人民公社,就做我爷爷的工作,说现在人民公社是先进的,代表进步潮流。我爷爷就说,两兄弟不分家,都不出生产力,更何况非亲非故拢在一起的人,所以他就坚决不入社。最后谈判的结果,我爸爸带着家里的土地牲口入了社,我爷爷就单干,我们那里土地多,他就去开荒地自己种。结果开了种了两年就被公社没收了;他很生气,发牢骚,发完再去开;没种两年又被没收。我爸爸就嘲笑他,说不给公社干活不给公社干活,结果公社有几十亩地都是他开垦的。可见这样的事有多荒诞。

《丰乳肥臀》中的人物“鸟儿韩”的原型,就是曾被抓到日本北海道做劳工的高密农民刘连仁型;《檀香刑》中的戏班班主孙炳,就是清末时期反抗德国人被抓,后被清政府处以酷刑的高密农民孙文……这样一些人物,他们的命运本身就非常具有传奇性,在我的小说里都变成了素材。写出来以后,这种原型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

而且,我用的很多名字都是我真实生活中的、邻居的名字,为此还引起了很多叔叔大爷们的不满。我原本是想获得写作时笔下的亲切感、真实感,写完之后再另起一个名字,没想到小说写完后换不了了,换上一个名字后完全对不上。例如《红高粱》中民国时期的高密县长曹梦九,后来在电视剧里改名“朱豪三”。“朱豪三”我总感觉不如“曹梦九”响亮,因为这是历史上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我一看到这个名字马上就会联想到关于这个人的一系列传说,用了朱豪三,我的这种联想就会被切断。

很多人都有真实原型的,因为就是他们给我提供了灵感,使他们的存在让我感觉到写作的时候如鱼得水,获得一种非常真实的感受,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想只有作家获得了这样一种亲切的,真实的感受,写出来的人物才可能是有生命感的,才有可能具有鲜明的个性。

人物有原型,动物也有原型。例如小说中描写的一头牛,跟我放过的两头牛有关系。一头性格暴烈,一头体型健美但懒惰无比,只要套上套索,马上跪到地上,任凭你脚踢、鞭抽,点火烧大腿,死活不起来;套索一摘“腾”地就蹦起来了。后来没办法只好把它卖掉,后来在高密的牲口集市上,每隔两个月就看到这头牛一次。别人一看长得这么健壮就买回去,发现不干活又拉到集市上卖。后来这头牛的职业就是不断地被买、不断地被卖、不断地赶集。所以我想即便是动物也是有个性的。

故事也有原型,《红高粱》中一次伏击战的故事原型,就是发生在我的家乡6里的小石桥上,现在变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檀香刑的故事原型就是高密农民反抗德国列强的故事。我想,作家的很多想象和虚构,都不如原型自身的经历更加的传奇,更加的生动,更加有独创性。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了这么多创作中琐碎的事情,主要是想说一些感想:

一是无论多么有才华的作家,都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生活来写作,尽管作品可以写得上天入地,可以写得牛鬼蛇神,但就像一个人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土地一样,作家也无法脱离自己熟悉的生活。我熟悉的生活是中国北方农村的生活,北方农村的人、北方农村的动物、北方农村的植物。你让我写一位南方的或者城市里的人,我就感觉心里没底,非要写也写不好。我写我家乡的红高粱,能写得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但是我后来写过一篇海南岛红树林的小说,由于我不熟悉,尽管也去采访过,也钻到红树林里实地考察过,但还是没有亲切的感受,觉得它跟我没什么关系。有一些有经验的读者提意见,说我的红树林写着写着就变成了高粱地。别人也问我为什么写的都是狗啊、牛啊、猪啊,没有别的动物,我说因为我找不到别的动物的原型。小说中也写过猴子,但因为不熟悉,写了一两万字就匆匆结束了,但我写猪的文字就有十几万字。我写牛、写猪得心应手,如果让我写袋鼠、写熊猫,估计我也无法下笔,因为我只有在动物园的笼子里看到过。

第二,小说构成的因素很多,作家写作的时候要锤炼语言,要设计结构,要编织故事,要刻画人物,但我想最重要的还是要围绕着人物来写。贴着人物写是沈从文先生教他的学生汪增祺的一句很重要的话。写人物的时候不要过多地考虑他的阶级属性,也不要给他贴上好人还是坏人的标签,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首先应该把他们当成人来写,站在人的立场来写,写出好人的弱点,也要写出坏人的尊严,这样才能克服小说的地域性障碍,获得走向世界的通行证。至于我小说中的动物,除了描写它们的外貌和性情特征之外,其他的方面跟写人一样,可以说小说中成功的动物形象,都有一个人的灵魂。

第三是作家要想持续不断地写作,就必须克服个人的好恶,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越是你不喜欢的人,越有可能成为你小说中的原型。当然通过阅读报纸、观看电视也可以间接地接触到人,但这样的接触总不如面对面的交流收获更大。只有这样的经验积累的越多,对人的认识才可能越全面、越深刻,写作的时候才越有把握,写出来的人物才越有真实感和生命力。

我曾经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实际上我是一个观察人、研究人,包括观察我自己、研究我自己的人。只有理解了别人才能理解自己;当然,也只有理解自己,才能更好地理解别人。

原文链接:http://culture.people.com.cn/n/2014/1130/c1013-2612125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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