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中大

【南方日报】我回母校讨诗笺

稿件来源:南方日报2014-11-12第A22版 作者:陈平原 编辑:金凤 发布日期:2014-11-12 阅读量:

读过我书的,大都记得鄙人的一件糗事——《千古文人侠客梦》的初稿在广州火车站被小偷抢走。这事在此书初版(1992)的“代序”中披露,故广为传扬,被很多人引为谈资。对于作者和小偷来说,这都太有戏剧性了,且极具反讽意味。当然,也让我深切体会“救人于厄”的游侠之所以万古流芳的缘故。

不久前老同学见面,还拿这事打趣,说我中大毕业,居然在广州遭抢,实在太没本事了。因为,随便给哪个同学打通电话,都会开车来接,怎么会凌晨在广州火车站外等公交车呢?说这话的,很可能忘了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的实际情况。那时的交通状况、通讯设备、社会风气等,都是今天所不能想象的。当然,也怨我书生气十足,不想麻烦别人。

事情发生在1990年,查当时的日记,清楚记载1月13日“写完《快意恩仇》第四节”;十八日晚十点半乘15次特快列车赴穗,返乡探亲。我突发奇想,带上若干诗笺,回母校中山大学,请自己熟悉且敬佩的师长题诗或题词。1月21日分别拜访了吴宏聪、陈则光、饶鸿竞、王季思、卢叔度等诸位先生,除了请安、叙旧,再就是恭请题诗;2月5日探亲归来,重回中大,拜见这几位先生,收获五张精美的题赠诗笺。

此前一天,我在广州火车站遭劫;此后一天,乘坐16次特快列车返京。揣着这轻飘飘、但又仿佛沉甸甸的诗笺,我满心欢喜,回家后第一时间与妻子坐下来仔细观赏,然后就珍藏起来了。前些天为编《怀想中大》而翻箱倒柜,重睹这五张诗笺,实在感慨万千。

这才明白,为什么说纸墨寿于金石。随着岁月流逝,这五位先生都已仙逝,可一见诗笺,先生们的音容笑貌马上浮现眼前。我不是收藏家,也不追星,平时不会请人写字题诗作序,只是在某种特定状态下,才有此举措。最初是受鲁迅、郑振铎编《北平笺谱》的启发,在琉璃厂买了各种各样的诗笺,当工艺品欣赏。刚博士毕业那阵子,也曾恭请若干北大师长及在京学者、作家题字。当时收藏热还没兴起,此举属于“风雅”,众多师长饶有兴致,一说就通。以至日后程道德主编《二十世纪北京大学著名学者手迹》(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还得从我这里借用吴组缃、季镇淮、朱德熙等人的墨宝。

至于中大,我原本只有大学毕业时同学间的相互题词。那时年少气盛,且在本校念研究生,相信来日方长,就不麻烦老师们了。只是在1984年初夏,我硕士毕业,即将赴北大求学,方才请黄海章先生(1897―1989)为我书写那首收录在《苏曼殊全集》中的《展曼殊大师墓塔》,作为我们师生一场的纪念。没想到黄先生悔其少作,可又不忘故情,提笔书成《重题燕子龛遗诗》三章。此事我在《花开花落浑闲事——怀念黄海章先生》(1993)中曾提及,不过文中仅录最后一章,如今补上前两章,以成完璧。

萧疏画笔绝尘氛,逸艳诗编荡客魂。

一衲飘然东海去,袈裟泪点尚留痕。

残照荒烟吊五天,神州光复意欣然。

兴亡历历萦心曲,热血何曾逊昔年。

五十年来绝赏音,山僧遗墨又重寻。

花开花落浑闲事,流水高山自写心。

这里的“五天”指古印度,即东天竺、南天竺、西天竺、北天竺、中天竺五大部分。黄先生字挽波,又名黄叶,广东梅县人,有《中国文学批评简史》(1962年)、《中国文学批评论文集》(1983年)、《明末广东抗清诗人评传》(1987年)等著作传世,这首《重题燕子龛遗诗》,日后收入旅港梅州中学校友会为先生刊印的《黄叶楼诗》(香港,1986年,共75页)。

黄先生带的是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生,而我读的则是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纯粹因为苏曼殊,才有此私淑弟子的再三请教。这次回母校讨诗笺,也是限制在我熟悉且尊敬的师长中。比如吴宏聪、陈则光、饶鸿竞三位先生,是我读硕士期间的指导教师。那时中国的研究生制度刚创立不久,管理很严格,三位教授共同指导两名硕士生,很正常。我曾在文章中提及,三位先生的学问及性情不同,分别影响我的现代文学思路、近代文学观念以及把玩书籍的兴趣。

我在中大的三位导师中,吴宏聪先生(1918―2011)最长寿,我与其接触也最多。《怀想中大》中有四篇是谈吴先生的,这里就不多说了,仅引录其题词:

在学习和追求真与美的领域里,我们可以永葆赤子之心。

吴先生一直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西南联大念书时,曾以曹禺戏剧为毕业论文题目,这就难怪其题词与众不同——录爱因斯坦句,而不是“旧作一首”。因民国年间的教学体制及社会风气,老一辈学者不管日后从事什么研究,早年都曾学写旧体诗词。

陈则光先生(1917―1992)去世很早,故《此声真合静中听——怀念陈则光先生》(1992)是我撰写的第一篇怀念师长的文章。文中引录了这首题赠的诗:

月沉柳岸隐吹笙,何处朱楼酒未醒。

莫道绿窗人寂寞,此声真合静中听。

我猜想此诗背后有“本事”,文章发表后,陈师母瑶君来信解说因缘,甚是有趣。因已抄录在《此声真合静中听》文后,不赘。

在中大念书期间,我经常到访位于西区体育场旁的饶鸿竞先生(1921-1999)家。有时心血来潮,没有预约就登门,先生也不以为忤。饶先生世事洞明,且善解人意,与之聊天非常愉快。我拜访过中大诸多老师,与饶先生聊天时最放松,也最为坦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饶先生的笃定与平静,让我明白很多书本上没有的事理。先生录赠的这首“旧作”,不知作于何时、有无深意,我只是读后心旷神怡:

雨后千峰碧,桃花照眼新。

偷闲山里去,折取一枝春。

先生去世后,我几次提笔,想写怀念文章,不知为什么,老是觉得词不达意。因此,只在《“爱书成癖”乃书生本色》(2008)和《那些失落在康乐园的记忆》(2012)中略为涉及。

也是在《那些失落在康乐园的记忆》中,我提及卢叔度先生(1915―1996)为我们七七级讲先秦文学的故事。卢先生博学多才,主要讲授《诗经》、《楚辞》以及先秦诸子课程,据说还精研易学,不过我请教的是他辑注晚清小说家吴趼人的《俏皮话》。卢先生曾主编《我佛山人文集》(花城出版社,1988年),其长篇序言写得很不错。正因学术背景及饱经沧桑,卢先生题赠的“旧作”,意境幽深外,更见作者性情之狂放与兀傲:

半生煮字难为米,铁笔雕虫昼夜磨。

狂慧每随惊梦断,庭西处士落秋河。

此绝句无论用典还是意境,依稀可见龚自珍的影子。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王季思先生(1906―1996),基本上是一帆风顺的。作为著名戏曲史家,王季思先生对于中大中文系的学术声誉有很大贡献。至于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表现,以及中文系教师间的恩怨得失,不是本文所能涉及的。我读大学时,王先生曾开课讲授旧体诗词写作,那时我正沉湎于西方文学及文艺理论,对此类“古董”不感兴趣。只是课程结束时,王先生送每位同学一册自著诗集,让我很歆羡。这回的题赠,依旧清新浅白,一看就懂:

一榻度昏朝,浓情闲里消。

群书束高阁,清梦出重霄。

魏玛何须羡,濠梁倘可邀。

殷勤谢歌德,知足自逍遥。

(自注:卧病经旬,以歌德谈话录自遣。)

毕业后,我多次回中大拜访师长,王季思先生与吴宏聪先生的住处相去不远,故经常“古今兼顾”。至于相关文字,除了1988年撰“学术随感录”时,曾提及先生名言“做学问不靠拼命靠长命”,再就是2004年11月我在中山大学八十周年校庆论坛作专题演讲,刻意选择《中国戏剧研究的三种路向》这一题目,说好是向王季思、董每戡两位先生致敬。此文日后刊《中山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被《新华文摘》、《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等转载,且获教育部颁发的第六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论文二等奖(2013)。文章谈及王先生的学术贡献,至于怀念之情,因体例限制,只能在注释中略为提及。

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校园,学生人数少,师生关系比较密切。即便不是同一个专业,或毕业后联系不多,也都互相挂念。正因此,我回母校讨要诗笺,才会如此顺利。老师们不仅不推脱,还有开玩笑的,说这下子春节有事做了,因为得练习书法。老师们的心意,至今想起,仍是很感动。此后,也偶有师友馈赠,但因整个社会向市场经济转型,字画有价,且水涨船高,我也就不再敢开口索要了。

闲来翻阅早年师友书赠的诗笺,感觉很温馨,也很忧伤——那个时代,那种风雅,那份师生情谊,今天大概很难存在了。

此文收录入《怀想中大》一书(花城出版社2014年11月第1版),刊登时略有删节。

原文链接:http://epaper.southcn.com/nfdaily/html/2014-11/12/content_7368747.htm

中大新闻
新闻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