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中大

【南方日报】(世纪广东学人)王越:两次复办暨南大学

稿件来源:南方日报2013-05-22第A20、21版 作者:林旭娜 编辑:金凤 发布日期:2013-05-22 阅读量:

■ 核心提示

他出生于中国最迷茫的时期,却立志用一辈子的时间追求真理。

他的出生之地,是偏远落后的粤东山区,深刻理解平民的不易,虽居高位始终关注平民教育,“援饥援溺心头热”。

他一生最推崇墨子和陶行知,从学生到学者,从副教授到教授,从中山大学教务长到暨南大学副校长,终身实践陶氏教育理念。

他以55岁之年临危受命,一肩挑起重建暨南大学的重任。

他75岁再次策马上阵,复办“文革”时被停办、飘零四散的暨大。

他百余岁仍奋笔疾书,用诗词文章针砭时弊,去世前一直思考着教育界存在的问题,为教育经费投入达不到GDP的4%耿耿于怀。

他与陈寅恪、梁实秋、吴宓等大师有过不同寻常的交往,为中国设立教师节出过一分力。

他108年的人生,成为中国近代以来知识界和教育史中一把特殊标尺,用生命刻度见证学林跌宕沧桑。

“辛勤育才教泽泰斗,淳朴修行人寰福星”,2011年2月26日,王越在广州去世,远在美国的学生用这样一幅挽联致以痛悼。

■ 学人名片

王越百岁时照片。袁动群 摄

王越(1903年—2011年),教育家,生于广东省兴宁县一个农民家庭,终年108岁。他曾师从陶行知,与梁实秋、陈寅恪、吴宓等大师级人物交好。在超过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中,王越一直对贫苦大众抱着炽热的爱心,教育家本色一生不变;他曾两次承担起复办暨南大学的重任,对百年侨校的复兴和发展居功至伟;他积极“入世”,热情参与社会工作,曾担任广东省政协第二至第五届副主席,是第一届全国教育学会副会长和全国教育史学会副理事长,学人底色不变,科研工作不辍,著有《人格测量》、《教学原理》、《南楼诗抄》、《桑榆集》、《百岁王越诗文选》,合作英文著作《The age of free philosophical contention》(《哲学上的自由争鸣时代》),合作编写《中国古代教育史》和《中国近代教育史》等。

[读书人本色]

1. 陈寅恪吴宓梁实秋 与他交情甚笃

退休教师王思明、王思华兄弟,对父亲王越的身份有个朴素的界定:不似官员的“官员”,还特别强调,“官员”要加上双引号。在他们看来,父亲虽然担任过各种行政职务,但读书人的本色一直不变。

王越一辈子浸淫教育界,与知识分子打交道是他最主要的工作之一,作为教育家,他忙于教学管理之余论文、著作不断,还非常喜爱写古体诗,作为广东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他生前最后出版的著作是《百岁王越诗文选》。

陈寅恪、吴宓、梁实秋等大师级学人对其人品、学识的认可和友谊,可谓是王越保持知识分子本分最好的旁证。

王思明接受南方日报记者采访时介绍,与王越交往深厚的学者众多,陶行知、陈寅恪、吴宓、王起、梁实秋、王宗炎、刘佛年、梁宗岱、戴镏龄、高觉敷、李善邦等,其中有的还和王越常有书信往来,相和的诗词作品也不少,暨大知名教授陈乐素、赵元浩、朱杰勤、翁显良、曾敏之和王越都过从甚密。

在《陈寅恪教授与吴宓教授》一文中,王越写道:“1952年中山大学与岭南大学合并,陈先生留任历史系教授。我作为教务长曾征询陈先生是否要安排功课,他断然决定每个学期要开一门课。由于行动不便,只好在他住所的阳台上安排一个小教室,让一些教授及高年级学生前往听课。有个时期,我也前往聆取教益。”

在此类日常交往中,王越与陈寅恪建立了深厚友谊,圈中甚至有了“要找陈寅恪先找王越”的说法。

大约在1953年秋天,广东省文教厅厅长杜国庠提出拜访陈寅恪,先托王越征求他的意见。陈教授不轻易见客,但知道杜国庠是个学者,便同意了。

“原来杜老此次拜访还另有任务,代达全国政协希望陈老担任常委,陈老考虑片刻后,以身体原因婉拒了。”王思明告诉记者,当时杜国庠马上解释,并不要求他每会必到,并表示此次请陈寅恪参加政协是周总理提出的。

原来,陈寅恪在欧洲留学时认识周恩来,后因父亲陈三立先生的墓地被要求迁移致信周恩来,周恩来的批示使墓地得以保留,因为陈寅恪对其印象良好,最后便答应了任职的事。王越对陈寅恪的学问和风骨一直非常敬仰,陈老逝世后,王越作诗哀悼:讲学阳台迹已陈,盲翁风骨迈群伦。如何国士终邻丐,陋室谁怜老病身。

大学者吴宓是陈寅恪一生知交,王越于上世纪30年代初和吴教授在北平时就有过文字之交,1948年重逢羊城,交往融洽。王越劝吴宓留中大任教,当时吴宓因婚姻感情困扰存有出家学佛之念,还让王越陪同他到六榕寺参禅。

后吴宓受西南师范学院之聘,1963年秋,王越趁出差到四川拜访吴宓,见其生活简陋,境遇不佳,不禁连连叹息。吴老也喟叹,悔当年不听王越的劝告留在中大。“文革”期间,吴宓在政治运动中遭受各种折磨而去世,王越专门作《长安吴生行》纪念。

王思明兄弟坦言,吴宓的身世遭遇令王越到老仍觉遗憾,后悔当初没有强力挽留。

“这样的遗憾,还不止一件。父亲106岁接受记者采访,还唏嘘未能助晚年梁实秋圆回乡梦,一直说这件事太可惜了。”王思明说。

王越与梁实秋的交情也甚深。1948年冬,梁实秋执教中山大学,与王越家住得很近,经常一起谈论中国诗词。一年后梁实秋到了台湾,后来,他的儿子梁文骐受聘暨南大学数学系,此时,王越已调任暨南大学副校长。1980年代中期,梁实秋思故乡,给王越手书了一首杜甫的五律,表达回乡的意愿。王越为此找了有关部门,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没想到一年后梁先生就逝世了。王越也只能“长吟江汉思归客,万里云山一惘然”了。

[陶行知传人]

2. 终生投身教育 此心是师心

王越一生中结识多位名师,如陶行知、夏仁德、黄节等,对其影响至深,陶行知更被他奉为楷模,从理念到行动上,终身追随。

“我父亲出生于广东兴宁,1922年考上东南大学(南京大学前身)时,陶行知是教务长和教育科主任,当时教育科有教育、心理、体育三个系,受陶行知的影响,父亲选择了教育系为主系,这奠定了他投身教育事业的基础。”接受南方日报记者采访时,王思明介绍。

当时,中国积贫积弱,陶行知提出要以教育改善人民生活,在学校中积极倡行教育救国论,对青年学生有极大的吸引力。出生于粤东山区的王越在东南大学如吸水海绵一般,孜孜吸收各种科学知识,同时从所学专业中激发出对贫苦大众的炽热爱心,立志与陶行知一样,投身平民教育。

在世时,每提起陶行知,王越总洋溢崇敬之情:“中国几千年来,作为一个教师,他(陶行知)是第一人……千言万语也道不尽陶老先生对我的影响!”

1926年,王越大学毕业后即回到粤东,在梅县师范学校、兴宁兴民中学和潮州金山中学等校任教,培养初等学校师资,以及回馈乡村教育。

“援饥援溺心头热,师马师陶道路宽。你看陶行知先生,一个著名教授、留学生,跑到乡村发展教育,跟农民过一样的生活,还挑水挑粪,就为了办晓庄学院。我父亲每次提起都很感动,他是继承了这种遗志。”王思明说。

直到1930年,王越才摆脱教职,进入燕京大学研究院从事教育心理学的研究,后又进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研究中国教育史。

1933年,王越回到广东,自此一直在高校工作,但实践平民教育的念头始终不变,早在解放前,他在广州担任广东民众教育馆馆长期间,就在广州郊区长湴村办农民夜校,与中大师生一起在村里进行文化和进步思想教育,为工农及其子弟提供教育机会。2011年,王越的追悼会上,几位长湴村的老人还专门到场致哀。

王越认为,教师和学生之间,应教学相长,患难与共,老师除了传授知识,还要爱护学生,帮助他们。后来他告诉儿子,自己解放前之所以多次冒着生命危险保护进步学生,正是因为这本来是老师的本职。在北京求学时,他的老师夏仁德也曾把几个被国民党追捕的学生藏于家里掩护。

抗战开始后,热血爱国青年与奉行不抵抗主义的反动政府的斗争日趋激烈,当局实行血腥镇压政策,“一·二九运动”之后,仅广州就逮捕了100多名学生。得知教育系女生霍赐影被捕,王越不顾安危,以教授身份与同乡的警察局长周旋,据理维护学生,全力担保。就这样,经他营救出虎口的学生不下十余人。如今翻开中大同学回忆录,还可看到这方面的记录。

“无论在中大还是暨大,朋友、同事、学生,都将王校长看作良师益友,他的心是师心,很诚恳的。”暨大老教师马兴中是该校原校办主任,曾与王越一起工作多年,他介绍,暨大复办后不久,在磨碟沙征了300亩地建立学生实习基地,学生前往基地都要坐船,有次几个暨大学生乘坐的船意外翻了,对此,直到去世前,王越一直都很内疚,认为自己作为副校长负有领导责任,愧对学生和家长。

王越对学生的无私,也在他已故妻子李超心老师的文章中可窥一二。李超心回忆,抗战最困难时期,国统区经济崩溃,教授的日子也不好过。王越家里常以青菜为羹,以粥为饭,三月不知肉味,还要节衣缩食,从微薄工资里挤出一点钱资助生活困难的学生。对被缉捕的学生,王越总是设法掩护,对被捕的学生设法营救。

在王越的家乡兴宁市宁中镇坪塘村,不少村民对王越印象深刻。他们告诉记者,虽然他回乡次数不多,但对家乡有很深的感情。坪塘村村干部罗绍元还记得,上世纪90年代,王越曾为家乡坪塘小学捐款10000元,作为学校的奖教奖学金。王越的邻居王国章对此也印象颇深:“听说这笔钱还是王校长做寿的礼金。”村里铺筑水泥道路时,王越及其子女也曾捐款。

数十年间,常有学生到王越家中看望。教育家、中山大学已故知名校长黄焕秋也是王越早期的优秀学生,他生前每年都会探望王越老师多次。王越去世时,远在美国、加拿大等国家的学生专门发来挽联。

[老当益壮]

3. 后半生两次复办暨大

2006年,暨南大学百年校庆,王越也到了103岁高龄,老先生高兴之余赋诗一首:

莘莘赤子百年潮,

万里归来意气豪。

竞向师门探奥妙,

满堂才俊集今朝。

“暨大最需要的时候,我不能置身事外”,是王越后半生中最有力的呐喊,55岁重建、75岁复办暨大,也成为其教育家生涯中最为重要的功绩之一。

1949年的暨南大学,虽仍力图继续按侨校特点办学,无奈几经战乱,侨生生源锐减,不得不再次停办。当年,暨南大学各院系分别合并于复旦大学、交通大学、南京大学、浙江大学等高等学府,当时仍愿意归国学习的部分侨生被安置于燕京大学。

随后几年,华侨子弟回国就读的愿望再次高涨。1957年,国家决定在广州重建暨南大学,经上级任命,广东省委书记陶铸兼任校长,他选中在中山大学任教务长的王越,“挖来”任暨大第一副校长。暨大急需人才,陶铸以“借调”的名义,向中山大学“借”来多位名师,包括曾任中大校长的经济学家陈序经。又从其他地方调来了几位知名学者。因此,暨大重建之初已有不少著名教授,例如中文系有萧殷,外语系有曾昭科,历史系有朱杰勤,水产系有熊大仁、廖翔华等。

“那时暨大已经停办了将近10年,一穷二白,从零开始,在‘大跃进’的1958年,可以想象困难有多大。”被称为“活校史”的马兴中1961年考入暨大,此后一直在暨大工作,回忆起这段历史,他连连感慨。

尽管困难重重,暨大仍在次年正式开学,马兴中介绍,复办后的暨大,强调“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学校在珠江南岸的磨碟沙开辟实习基地就是这时开始的。当年,王越与学校领导跟师生们一起挖掘明湖,相当艰苦。当时有些侨生因为在国外生活条件优越,劳动时有点娇气,但经过锻炼,连女侨生都有了明显的进步。

“文革”中,暨大再次横遭劫难。1970年,暨南大学又一次“关门分家”,校园被部队院校占用,暨大人各自飘零,许多教师被分到其他学校。文革后期王越改任华南师范学院革委会副主任,主要任务是组织若干教授从事翻译工作,协助高等教育部编写教育大辞典。

转眼8年,1978年春,国家决定恢复暨大。这时,王越已经75岁,又一次临危受命,担任暨大副校长。

“散落各地的暨大教师,大多在‘文革’中受到冲击,不愿意回到几年前受冤屈之地,”王思明说,王越平时与知识分子交好,尊重同事,爱惜人才,人缘很好,劝回同事的重任于是落在老人的身上。为了把老师们请回来,他不顾年老,四处奔走,三顾茅庐,一次次上门动员。

“最后,他感动了很多知名教授来暨大工作。”王越曾经的助手、暨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倪列怀介绍,王越生前曾回忆,根据暨大发展的需要,复办后暨大聘请了不少著名学者到暨大,例如经济学院的经济学家蔡馥生,医学院创办者、药理学家罗潜,骨科专家邝公道,寄生虫和传染病专家朱师晦,文学院的历史学家陈乐素等,一时间暨大人才济济。

“这恐怕与他的人格魅力分不开。在我印象里,他完全没有官架子,而是一个博学睿智的学者、长者形象。”倪列怀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学术会议也是因为王越的推荐。

当时,他刚从暨大中文系毕业,被学校分配给王越当助手,实际上相当于他的学生。王越对古代文学有广博、扎实的学养,每次提起任何问题,他都能旁征博引,在他的指导下,倪列怀写了第一篇学术论文,王越还帮他推荐到《岭南文史》杂志发表。

暨大退休协会会长梁志成教授对王越关心、培养青年教师的往事印象深刻。梁教授调入文革后复办的暨大时,是生物系的青年教师,让他深受感动的是,王越主动为他联系上海华东华师师范大学的教授,推荐他进入该校进修。后来他又转到复旦大学继续进修,从事遗传育种与性别控制的研究。回到暨大后他一直继续从事这一领域的教学和研究,成为国内著名的遗传与优生专家,赴上海进修对他事业发展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同事、助手、后辈深情回忆教育家王越——教人求真 胸怀博大

■ 核心提示

教育家是那些堪称“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教育者,他既有自己的教育思想体系,更是教育领域行动上的巨人,他不仅代表着时代的学识水准,更彰显、传播时代的精神,不仅育人,更重要的是育心。王越就是这样一位岭南教育大家。近日,南方日报记者专访多位曾长期与王越接触的同事和家人,期望向读者再现一位教育家的思想魅力和学术实践。

■ 受访者

夏泉:暨南大学党委组织部部长、暨大文学院历史系中国近现代史专业博士生导师,长期研究暨南校史

倪列怀:暨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王越生前助手、学生

王思明、王思华:王越儿子,教授

一生坚持教育理论和中国教育史研究

南方日报:作为当代中国尤其是岭南地区知名的教育家,王越在教育理论和中国教育史研究方面著述甚丰,其中哪些作品最为重要?他的研究和实践体现出怎样的教育思想和办学主张?

王思明:1949年到上世纪80年代末,王越一直担任各种行政职务,事务繁忙,但他一直保持着求学时的习惯,没有停止思考和科研,对教育问题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这些论文联系实际,针砭时弊,阐述了他的教育思想,揭示了教育的本质。晚年时,他曾跟我们说,因为各种政治运动耽误研究,是人生遗憾之一。

他早期的教育理论代表作是《人格测量》,完成于1931年,是时他在燕京大学研究院从事教育心理学研究。他提出,要了解学生的个性,首先要对他们的特点、尤其是人格进行研究。一个人的情绪、智慧、个性,都会影响到他的人格,决定他的命运。

《人格测量》后来交给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育杂志》,可惜只发表了一章,就在淞沪抗战的炮火中毁于一旦。即便如此,这一章仍然引起教育界的关注,也正是因为这篇文章,时任中山大学教育系主任胡毅慧眼识才,向我父亲发出了到中大任教的邀请。

倪列怀:1940年,在不断辗转各地教书的过程中,王越撰写了《教学原理》一书,作为大学用书正式出版。他根据多年教学实践的体会,从教育心理出发,对教学的基本原理加以论证和阐述。这本书的主要观点是将人看做一个具有兴奋性和保持性的能力系统,因而能够起到助长和抑制作用;同时人又是具有个性的系统,这个系统不断地改组本身,从而与环境构成更大的系统。而学习的过程寓于改组环境的过程中。倘若机体与环境的关系达到紧张状态,不足以解除紧张状态时,人们就趋向于学习。

从此分析出发,他认为引起学习动机,满足学习者的正当需要,是教学方面必须重视的一条基本原理。这本书是他中年时期教育理论研究的力作。

1949年后,王越与友人合作,编写《中国古代教育史》和《中国近代教育史》,发表了《论私人讲学之风不始自孔子》、《墨翟新考》、《南宋反道学》等30 多篇教育论文,并担任了《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教育》分册的编委,书中一些难写的条目,都由他亲自执笔,长达8000字的条目《墨子》,便是他有创见的研究成果。

王越国学基础深厚,精于中国教育史,深入研究古代诸子百家的教育思想。如孔子、墨子、韩愈、朱熹、颜元等,都有论文分析,观点独到,体现出极深的学养。

上世纪80年代,80岁的王越用英文撰写了论中国古代文化的论文《哲学上的自由争鸣时代》(与周德昌合作),结集出版,其中对于墨子的论述引起了外国学者的极大兴趣,不少外国学者来信和他探讨。

他还曾长期任全国教育学会第一届副会长,全国教育史学会副理事长,对教育学和教育史学研究的发展起了推动作用。

对两所综合性大学影响至深

南方日报:教育家并非教育学家,2010年,温家宝同志跟网友交流教育问题时说:“我这里所说的教育家,他们可能不是某些专业的专门家,但是他们第一热爱教育,第二懂得教育,第三要站在教育的第一线,不是一时而是终身。”这一描述和王越的经历非常契合。

夏泉:的确如此,纵观王越老校长的一生,他热爱教育。他一直践行着陶行“捧着一颗心来,不带一根草去”的理念;他也懂教育,终其一生,在教育领域硕果累累,得到学术界、学校老师和学生的高度认可;他一辈子扑进办学实践中,一直固守象牙塔,在广东两所著名的综合性大学中山大学、暨南大学的发展史上,王越影响至深。可以说,他的教育思想不仅蕴藏在专著中,更体现在数十载的教育实践中。

广州解放后,王越同志参与接管中山大学的领导工作,1952年,全国高校进行院系调整,后担任中大教务长。在这一过程中,王越因应时势调整原有学制、专业、课程、教学方法及规章制度,使之符合时代要求,深受广大师生的爱戴。

重建、复办暨大,他更是为新中国华侨高等教育的恢复与发展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暨南大学校长胡军教授曾经这样评价老校长:“暨南大学真正的稳定发展,是从广州开始的,王越作为当时的第一副校长,贡献很大。他为暨大引进人才,倡导理论联系实际的教学模式,而且最重要的,是营造了自由的学术氛围。他对教育的爱,让我们这一代自叹不如。”王越提倡的很多教学理念,现在看仍然非常正确。比如说,他提倡学习要联系实际,培养创新精神,所以暨大重建初期,他就和水产系的熊大仁、廖翔华等名教授商定建立实习基地,组织学生定期前往实习。4年之后,有些毕业生分配到天津的某个水产部门,开始这个部门的领导态度很勉强,生怕侨生娇生惯养。但一年后,他们却非常满意,称赞暨大学生理论扎实,动手能力强,主动提前要求暨大派遣毕业生前往工作。

“教学相长”、“学习和实践相结合,理论联系实际”、“要有创新精神”、“高校应以教学活动为主”、“提倡自由学风”等理念,对当下高等教育的改革与发展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系统总结王越的教育思想和实践,挖掘其教育思想的理论价值及现实启示,仍富有现实意义。

尊重人才 培植自由学术氛围

南方日报:您提到他主政暨大时期,为大学营造了自由的学术风气,这在当时可谓难得。

夏泉: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培植学术自由的风气,是王越治学、治校的一贯追求,和他一起工作过的学者、同事在这方面有很多回忆和评述,他自己的文章中,也多有体现。

在《评韩愈的师说》这篇文章中,王越认为“圣人无常师”,人不分贵贱、老少,只要有专长者就可以为人师;又指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观念颇有创见,这种说法与尊师重教并不矛盾。“因为谁掌握真理,谁在学术上、业务上有专长,谁就可以为师而得到尊敬。”这是他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依据。

王思华:我父亲尊重知识分子是发自内心的,“文革”后暨大复办时,我父亲还住在华师,每天拄把雨伞上班,同事说他是“晴天一身汗,雨天半身湿”。据暨南大学原党委书记张德昌回忆,当时一个棘手问题是一些骨干教师不愿意回来,而这些教师大都有真才实学,是办好暨大的重要力量。我父亲都亲自登门拜访,路远者的便亲自写信致意恳请,最后他们基本上都回来了。张德昌说,有一天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吴宏聪告诉他:王越曾到他家,天气很热,满头大汗,坐下半天讲不出话来。后来才弄清楚,是中大中文系两位原暨大教师不肯回来,求他不要留难,并帮助动员劝导。

王思明:在担任暨南大学副校长期间,他对培植学校的学术自由是非常投入的。他曾在文章中回忆过一件往事,暨大外国语言文学系的专家赫迪(Prof. Alec Hardie)教授指导该系的一位四年级学生研究英国的某个文学家。论文(英文)写成后,赫迪评了“A”,送系里后系主任认为达不到“A”的标准,直接将其改评为“B”。赫迪教授听说这件事后非常生气,直接向王越提出辞职,王越很好地处理了这件事。

当时,我父亲连忙了解了情况,认为论文应尊重导师意见,系主任做法欠妥,主动找系主任做工作,给学生恢复分数,赫迪教授才消了气。后来因年纪大了赫迪回到国外生活,仍与父亲书信往来。那位系主任也一直很敬佩我父亲,此后多年两人都互相往来探望。

还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他跟我讲过一件事,当时历史系的交通史专家朱杰勤给学生讲授中西交通史,系里总支书记去随堂听课,觉得有些地方不够“政治正确”,便召集学生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朱教授知道了,也不高兴,找到我父亲诉苦。我父亲认为是总支书记的方式欠妥,交待他教学方面的问题最好先和任教者坦诚讨论加深了解。再则,有些历史问题应容许有不同的解答,例如有些学者基本上肯定太平天国的伟绩;但有些学者却着重批判太平天国所犯的错误。我们不应判定第二种主张就是反对农民革命。此后,历史系的同人,慢慢加深互相了解,关系好转。后来,朱教授发挥所长,指导博士研究生,培养了好些人才。

南方日报:类似对太平天国问题,王越认为应容许有不同的解读,对很多人物、历史事实和社会现象,他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

王思明:父亲晚年仍非常关注现实,90多岁还学习用电脑,过了百岁之后仍关注基因和机器人等技术。他时刻关注教育改革,比如他为国家在教育的投入一直未能达到GDP的4%而生闷气,认为再穷不能穷教育,应该向战后的日本学习。他去世前几年,中国在世界各地建了许多孔子学院,对此他也有保留意见,他认为办墨子学院更合适,因为墨子主张“兼爱非攻”,提倡发展科学技术。他反对教育产业化、市场化,不同意通过发展公办教育赚钱,著文批判视教育为消费项目或福利事业的错误观点,阐述教育的巨大作用和两者的辩证关系。针对教师逆向流失,弃教从政或下海从商,他撰文提出要尊重人才,尊重知识。

当他通过媒体了解到一些大学师生抄袭作假、高考录取作弊等新闻,难抑担忧:教育界、学术界作伪之风不是个别的,在学风败坏的学校中培养出来的青年,让他们“一行作吏”,就有可能欺上瞒下,贪污腐化,让他们从商,就可能不顾诚信,唯利是图;让他们从事工业、农业,就可能伪造成绩,以少报多,“这种危害性不可低估”。

对一些历史人物,他也都有独到的见解,他写过“张志新赞”,其一:是谁砥柱遏中流,沧海洪涛漫九州。儿女英雄辽海上,刚肠碧血写春秋。其二:志新高义薄云天,断首淋淋向九泉。虎豹当关人性灭,十年浩劫史无前。

求真重情 批判虚伪浮夸

南方日报:教育家是那些堪称“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教育者,他们的人格力量,往往成为一代人甚至一个民族的精神标尺。作为教育家,王越的个性特征和人格魅力体现在哪些方面?

夏泉:对于陶行知“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的教育观点,王越深为赞同,并终身践行这一理念。他还专门诠释,所谓真人,就是言行相符,追求真理、为真理而献身的人。

陶行知说,第一流的教授具有两种要素:一有真知灼见,二肯说真话,敢驳假话,不说谎话。王越特别加注:“这些箴言可为教育工作者的座右铭。对于时下学术界某些弄虚作假之歪风,具有深刻的针砭意义。”可见他作为教育家,自己在人格上是求真的,这也是他教人的观念和追求。

暨南大学重建初期,适逢“大跃进”,到处狂刮浮夸之风,宣传“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大搞密植,虚报产量。对此,他写道:“我研究中国教育史,发现明末爱国人士朱舜水(之瑜)避居日本,传授经世致用之学,由于他在青少年时期从事工农生产,上升为学者,因此他对工艺及农艺均有专长。日本官吏曾以密植问题,求教于舜水,舜水就植物生长规律,深切指出密植之危害。使日本避免了农业上的损失。我深佩舜水先生的志节及其博学多能,特撰长文,发表于暨南大学之学报,并由其他出版社予以转载。可见求真求实之风,毕竟是人们所向往的。”

对于当时到处都大张旗鼓贯彻“教育为无产阶级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王越以一位教育家的前瞻眼光和科学精神,强调学校“必须切实加强对教学工作的领导,整个学校工作必须以教学为中心,举凡政治思想教育、科学研究、生产劳动、基本建设都应为教学服务”,王越还要求学校稳定教学秩序,培育浓郁学风。1981年,我国摆脱“左”的思想束缚之初,他就在《教育研究》杂志上发表文章《关于教育是生产力的探索》,阐述他对教育本质的独到见解。

南方日报:据了解,王老对于“伪君子”的痛恨也是个性鲜明的,这是否从另一角度折射出他求真务实的风骨?

倪列怀:王老非常痛恨“伪君子”,在《对北宋道(理)学家程颐的剖析》、《程朱距墨而颜元宥墨》、《南宋反道学》等文中,他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对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程颐、朱熹进行缜密、凌厉的剖析,并对他们予以痛斥,揭露了程颐欺世盗名和朱熹见利忘义、寡廉鲜耻,“私故人之财而纳其尼女”的伪君子本质。

令人敬仰的是,王老既深恶“伪君子”行径,自己并以君子之道安身处世,他与人交往从不涉及是非和无聊之事。

王思华:他求真而重情,在“文革”时,他有多位“右派”朋友,都一视同仁,友好往来。当代语言学家、暨大教授詹伯慧80岁时接受记者采访时提到一件事,说到他父亲、岭南词宗詹安泰1957年被打为右派,有人提出要遣送其回乡,我父亲对他知根知底,就向领导提出,他是中大中文系第一把好手,走了无人替代,可以降他工资,但人一定要留住。

对于于己有恩的人,他一辈子不忘记。“文革”期间,将近70岁时,有一阵子,他被赶到三水南边干校,每天都要喂猪、挑饲料、清猪舍,最终体力不支晕倒在猪圈里。同样下放劳动的赵元浩老师刚好发现,把他背起就走,有人提出,牛鬼蛇神不用救了,赵老师没理睬,一直背到医护室。看管人员又说,下放人员不用花那么大力气救了,但罗丽安医生坚持全力抢救。还有一次,我父亲和其他老师被关在学校“牛棚”里,因为身体、精神双重打击,又晕倒了,赵元浩和倪葆龄两位老师及时发现救了他。所以直到去世,我父亲一直将这三位视为生死患难之交的救命恩人,每年过年都要我们陪着上门,直到行动不便,仍然叮嘱我们替他常上门看望恩人。

中大新闻
新闻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