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华东地区发现H7N9的流感病毒,引起了全国的注意。这使我想起了十年前“非典”在广州肆虐的情况。
据说“非典”病毒首先在广州附近出现,多人受到感染,形势严峻。各有关部门一方面积极研究治疗措施,一方面号召人们提高警惕,提醒大家在公共场所要戴口罩等等。当年,广州确是紧张过一阵。但经过白衣战士艰苦卓绝的日夜奋战,险情逐步舒缓,生活渐趋正常。人们既不掉以轻心,更是坦然面对。早茶照饮,马路照逛,不久,连戴口罩上街的人也稀少了。这期间,广州人表现出镇定乐观的精神,令人叹服。反观别的一些地方,人心惶惶,比广州紧张得多。那时,一位作家不得不前来广州,他只好咬咬牙“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戴着四重口罩南下。一路上如决之囚,战战兢兢。谁知出了白云机场,举目四望,竟发现广州人优哉游哉,不见有什么人半蒙着脸上街,他才嘘口长气,脱下了沾满汗水的四重口罩。当我们听到他的诉说,哄笑之余,也深深感到广州人的“淡定”。
“淡定”,和“生猛”一样,原只是广州流行的词语,不过现在已全国通行,这是粤语词汇向北渗进的一例。
“淡定”的“淡”,源于古汉语的“澹”。澹,是恬静舒坦的意思,老子说:“澹然其若海”。粤语词汇多有古汉语遗存,“澹”“淡”同音,俗写“澹”,可作“淡”。再加上“定”字,强化了安定的意味,这就有了“淡定”一词。
广州人喜欢“生猛”,又有“淡定”的品性。所谓“淡定”,有两重意思,首先,它指遇事镇定;对自己,对生活,具有充分的信心。“非典”时期广州人的表现,正是“淡定”心态的明证。
“淡定”又指优游舒泰,自得其乐,享受生活。在过去,即使是贩夫走卒,不是也有“叹早茶”的兴致吗?人们还常说“叹世界”,“叹”者,享受也。在街头巷尾围观下棋,在榕树荫下吹拉弹唱,开“私伙局”,都属“叹”,都是在享受人生。当然,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叹”法,但热爱生活和追求恬适的心态,则是一致的。
谁都知道“食在广州”,缘因是广州人无论对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既有放在锅里侍弄妥帖的信心,又有“拈几味”满足味蕾的情趣,因而乐于烹饪,擅于烹饪。淡定的心态,决定了厨艺的精巧,如此代代积累,让广州成了饮食的天堂。
存在决定意识,广州人具有淡定的品性,和珠三角特定的环境息息相关。自古以来,这里的生活条件,有难,也有易。所谓难,是气候变化无常,阴晴不定。屈大均说:“岒南濒海之郡,土厚地卑,阳燠之气常泄,阴湿之气常蒸。”人们一年四季,辛勤劳作,随时要应付风云的变幻。而从事商贸者,机会风险并存,态势变化莫测。这艰难而又多变的环境,反养成了广州人正视现实、处变不惊的自信心。
所谓易,是岭南气候温暖,植物易于生长,鸡豕易于繁殖;兼且水陆交通便利,海客来往频繁,易于捕捉商机。只要勤勤恳恳,也易于获得温饱。在夙兴夜寐奋力拼搏之余,追求恬适舒泰,享受“一盅两件”之类的乐趣,便成为多数广州人的集体潜意识。
以我看,客观环境和传统积淀等元素,交织成广州人淡定品性的基因。对此,短文不能缕述,聊备一说而已。
作者简介:
黄天骥教授,1935年出生于广东省广州市,1956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现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委员会委员;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广东省学位委员会委员;广东省文史馆名誉馆员。曾任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中山大学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来自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