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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日报】黄天骥:情解西厢重探经典

稿件来源:广州日报2012-10-29B4 作者:龙迎春 编辑:黄爱成 发布日期:2012-10-29 阅读量:

中山大学黄天骥教授继50万字的《周易辨原》后,又推出了近40万字的学术著作《情解西厢——西厢记创作论》(以下简称《情解西厢》)。

元明之际,曲家贾仲明为王实甫补撰悼词,誉其为“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对于这一元杂剧中的“夺魁”之作,学术史上研究亦多:明才子金圣叹批、删 “西厢”;上世纪四五十年代黄天骥先生的老师、中山大学王季思教授校注“西厢”;而黄天骥教授自己,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亦曾写过多篇《西厢记》研究的论文。那么,这本《西厢记创作论》的学术专著,又是从何处辟径而入,于21世纪重读文学经典,有何创新之处?对于今天学界及读者,有何启示?

本报记者约采了黄天骥教授,听他从“人道”着手,将莺莺、张生,乃至学问、文学娓娓道来。

学人个性:学术性论著可以有文学色彩

广州日报:“苍山如海,直道如坻,三晋雄风,奔来眼底。公路的两旁,树影婆娑,柳荫中有人摆摊叫卖,摊上堆放着鹅黄的杏子,晶莹可爱;槐树下,间或有红男绿女,携手同行,情态亲昵……”很难想象,这是《情解西厢》的开篇,更像文化散文,又像是戏剧,舞台上时空人物色彩都有,写法上跟一般的学术论著完全不同。

黄天骥:这是楔子,文学的意味的确比较浓,是我们当时去晋南永济普救寺考察途中的描写。《情解西厢》当然是学术著作,但学术著作决不要干巴巴的,因为它的研究对象是文学,一位前苏联的作家说过,文学研究应该像一把解剖刀,条分缕析地将生活和对象剖析出来。

我上学的时候就不接受这个观点。文学、艺术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对象,研究的时候,怎么能像医生、法医对尸体那样,一刀刀地割下来?如是这样,读者理解起来就毫无趣味了,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本身就应该是文学作品,似乎学术界一直忽略这一点。

广州日报:我们都知道您在学问之外擅长诗文,您也说过从事文学研究的人会点创作,可以对古人的文学创作有“同情”之理解。

黄天骥:人文学者应该会点创作,这是我跟学生们常常说起的。有了对古人文学创作的同情理解,才可以在考证和文献积累之外有独到的眼光,具通识、善裁断,最终从筋节窍髓中探得作品的七情生动之微。在这本书中,我是将写散文和写论文,抒情性和理论性结合起来了。其实一直以来,即使写考证性的论文,我都是按这个思路来做的,只是目前更加自觉。

依我看,抒情和论理,原本就是一对矛盾统一体,就像阴阳的对立统一。可以说,《情解西厢》写在《周易辨原》之后,以《易经》所揭示的对立统一的东方智慧,去看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其实,岭南先哲梁启超就说过:写理论文章应“笔锋常带感情”。据此,岭南学人也可以有自身学派特色和学术个性。

研究视角:《西廂记》中的人与情

广州日报:新中国成立后,研究《西厢记》的论著已出了很多,为什么您又重读并且重新研究经典?

黄天骥:一位外国专家说:《西厢记》属世界伟大经典之列,每隔一代人就应有新的研究。我同意这观点,因为随着时间和认识的发展,人们对经典的理解会更加深入。例如,近代以来,学者们对《西厢记》的反封建精神都是肯定的,但对它写出在封建社会后期,人们对人性的醒觉追求、人道的关怀、情欲的追求,就很少注意,甚至不敢去想。今天,重读经典作品《西厢记》,便发现过去讳言人情、人性、人道的失误。由此,也有必要重新观察、探索我国文艺史、思想史发展的轨迹。

广州日报:在《情解西厢》中,您有一个观点,说“临去秋波那一转”是全剧关窍。这是莺莺主动追求爱情的表现吗?

黄天骥:自有《西厢记》以来,一个很简单,但却被历来的研究者所忽视的一个问题,就是王实甫的《西厢记》(《王西厢》)将莺莺的年龄写成了19岁,而元稹的《会真记》和董解元的《西厢记》(《董西厢》)中莺莺却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在封建社会,19岁的莺莺就是一个“大龄剩女”了。王实甫的故意改动,使得莺莺对情与欲的追求成为合理、合情。王实甫写莺莺在佛殿上,看见张生,“临去秋波那一转”的细节,成为了全剧的关窍。莺莺的“回顾”,是“有女怀春”的情态,是对张生的一见钟情,是对爱情的主动追求,由此,才引发了张生的狂思乱想,“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便是铁石人也意惹心牵。”这一个回头,在封建社会的礼教下是绝不允许的,而在《王西厢》中,莺莺对张生,不仅只有这一次“回觑”,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看了三次。正是基于这一“觑”的基础,才有了后面的花前月下,张生救美,有情人终成眷属。

广州日报:可不可以说《情解西厢》要解决的学术命题,是怎么看人?怎么看人性?

黄天骥:这正是《西厢记》的启示和意义所在,说它“天下夺魁”,不仅因为它完整的戏剧结构、戏剧冲突的精彩、文采之美(《西厢记》因词句之美,被誉为“花间美人”),之前的所有戏曲作品无一能及,更重要的是它所展示出的人性觉醒,这是《西厢记》在文学史一个非常杰出的表现,也是一个社会进步、划时代的标志。人作为自然人,具有其本能和权利,但人一出生,就产生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自然和社会两面的人。这是一种二元对立,人生来就有作为自然人的权利和作为社会人的责任。封建社会,强调伦理道德,压抑和否定了人的自然本性,是不对的,所以最后才会分崩离析;而现在出现的一些道德滑坡现象,则将个人主义强调到极点,也是不对的。理解《西厢记》对人性觉醒的描写,能使我们正确地对待人、理解人。

研究角度:以舞台的眼光解读戏剧文本

广州日报:听黄老师讲《西厢记》,真是有常读常新之感。

黄天骥:仅就作品产生的年代,学界就有不同观点,徐朔方先生认为它出自元初,陈中凡先生认为是元末人,二者相差了九十年左右。我倒是觉得,王实甫是元初的人,《西厢记》基本上是他写的,但整个元代,不断经人加工、改动,甚至到明代还有改动。这是古代文献考证的意义所在,考证作品的年代,对文学史是有意义的,将作品抠死在某一个时期,都是有局限性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王西厢》对人性觉醒的描写,代表了封建后期的思想。研究大作家,要不断研究新的问题,才有创新价值,也是文学研究的必由之路。要有新的发现,只能细读原文。在《西厢记》里,从张生、莺莺、老夫人、红娘,了解过去的人怎么对待爱情,实在是咀嚼不完的精彩。例如张生见了莺莺,一句“我死也”,立时一个情痴便活脱脱出现在眼前。这是作者经过千锤百炼,才有如此之妙。读者也只有仔细咀嚼,才能领悟其中之妙。当下的网络文学,虽可浏览,但文化快餐不太可能有此传神之笔!

广州日报:您说过,现在年纪大了,给学生讲课,讲诗词还可以,讲戏曲则会忍不住“手舞足蹈”,便觉累了。戚世隽老师是您的学生,她给您写的序言中说您研究戏剧文本的方法,不同于学术界一般的做法,是这样吗?

黄天骥:说起来,我要感谢我的两位老师,一位是董每戡,一位是王季思。董每戡本身就是一名导演,是赵丹的老师,与田汉同辈。他经常跟我们说,读戏曲作品,要有舞台的眼光,舞台上的一举一动,都要看到演员和导演的意图。我留校任教后董先生让我到剧团参加一些实践。我在话剧团、戏剧团看别人如何拍戏,导演讨论的时候也参与其中,提出自己的看法。慢慢地,看戏我就有舞台感了。所以我看《桃花扇》、《长生殿》、《琵琶记》,是在看文学作品,但更是像“看”到舞台演出一般。看戏剧文本,心中是戏,人物便是动的,这是我读戏剧作品别于读诗词、小说的地方。而王季思老师则是研究文本方面的权威,他严谨的考证、校注方法,给我们打下了扎实的功底。一般中文系的老师重视文本,戏剧学院的老师重视舞台,而我的两位老师恰好一位重视文本,一位重视舞台,我受到很大的益处。此外还有詹安泰老师,他卓越的诗词造诣,对我理解曲文也有很大的启示。做学问,要将不同学科融会贯通,结合起来考虑问题,才天地自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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