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生。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作品有《冷暖集》、《深浅集》、《俯仰集》、《方圆集》、《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大往事》、《诗词创作发凡》、《黄天骥自选集》、《周易辨原》、《中国古代戏曲形态研究》以及十多种古代戏曲、诗词的校释书籍。
今年78岁的黄天骥精神矍铄,十分健谈。他至今未退休,每天到中大中文系办公室处理各种事务,目前正在花大气力编纂《全明戏曲》,这是一个庞大的项目,全部整理出来,起码有五十册之巨,共计五千万字。
虽工作繁忙,黄天骥仍笔耕不缀,继去年出版了《情解西厢———〈西厢记〉创作论》,今年又出版了《岭南感旧》。这两本书,文风和主题都迥然不同,后者是他在南方都市报发表的一系列文章的结集。
这一系列文章,由黄天骥幼时记事打头,到“文革”结束为止(19 3 5 - 19 7 6 ),截取记录了一些重要时间节点上他的亲身经历。其中既有他儿时淳朴的岭南民风,也有时代大潮中的历历往事。从书中能清晰见到,伴随历史发展,一个人是怎样慢慢被时代裹挟着前进,知识分子又是如何在历史的狂潮中保持点点微弱的尊严。
“回过头来看,我们这辈人,能熬到这些年头真是不容易。”那是一个情绪异常丰富的年代,“那时候很同情老师,害怕啊,紧张啊,哭啊,人斗我,我斗人,然后是挨饿,到‘文革’整个就乱七八糟了。”
黄天骥采用带点黑色幽默的笔调记叙这段历史,他称其为“旁观者心态”:“也因为时间隔得久了,很多东西已经沉淀下来了,反而能更冷静地去思考这些问题。”对于黄天骥而言,他想做的是完整保存这段记忆,而不是进行简单粗暴的解读。
但记叙记忆和使用记忆间的关系永远是吊诡的,未能亲历的后来者,往往选择性地使用记忆。“我们做事情很多时候就是在断章取义。”黄天骥说,“文革”的时候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让人不要忘记过去中国是多么落后,等到“文革”一结束,干脆连“文革”都给忘记了。“这不是追究谁的责任的问题,而是这段历史必须被牢牢记住,不然我们的前途就很难说了。”
让更多人理性地了解国家走过的路
南都:《岭南感旧》是你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结集,当初为什么会开始写这个主题?
黄天骥:实在非常偶然。2010年秋天,我一位在《羊城晚报》工作的学生出了一本很好的书,他跑来给我送书。那天晚上大家聊到很晚,他顺势就向我约稿,我也就答应了下来。当时我看快要中秋了,于是就写了第一篇《八月十五叙中秋》。后来就转给南都的编辑,他很感兴趣,便要我继续写下去。我想反正那几天要埋头于《全明戏曲》的项目,非常枯燥也很烦,索性抽点时间、换个脑筋写点散文也很好,相当于让自己得到了休息,这才写了下来。平时也没有时间,只能利用边边角角的时间来写,主要还是周末的时间。
南都:但这些文章给人感觉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是成体系的。
黄天骥:这些东西是我多年来一直在思考的。我虽然主要在做学术研究,但也关心社会的发展、国家的命运。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既有轰轰烈烈的时候,也有过跌跌撞撞、甚至头破血流。这些问题绝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国家的问题。我自己亲身经历了这几十年,希望把我的真实感受记录下来:从抗日战争到解放后,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1949年后,我在学校里,一方面看到社会蓬勃发展,但也对“左”的做法实在是想不通。我希望通过抓住一些关键点,说出我自己的思考。当然我也希望能让年轻一辈多了解些我们这代人的真实情况。
南都:现在很少年轻人主动了解这段历史。
黄天骥:很少。在我和同事的接触中,包括在教学中跟学生们的交谈,我发现他们对国家、民族、社会真是知道得太少了。以博士生为例,现在一个博士生一般是二十五、六岁,基本都是80后,他没经历过这些事,也没有人告诉他,他怎么会了解呢?
广州亚运会的时候,有件事让我触动很大。当时有学生说中国金牌拿得太多了,比赛都没意思了。我听了以后不以为然,我们这代人,经历过中国人受欺负、被称为“东亚病夫”的年代,巴不得有多少金牌就都拿过来。所以说,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国家、民族是怎么走过来,他再去看一些事情,会有完全不同的心态。
我的确是想把自己几十年经历过的、看到的事情,国家是如何发展、走了怎样曲折的道路写出来。我总是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既然见证了那个时代的经验教训,应该让多些人了解,才能让大家理性地对待国家今后的发展。我们古代文学里常说“回顾历史是为了现在”,我也是这个目的,我希望更多人能更冷静地、理性地去了解我们国家走过的路,再不要走弯路。
“轰轰烈烈、跌跌撞撞”的历史
南都:你是带着怎样的情绪来记叙这些故事的?
黄天骥:我自认为我对这段历史没有很偏激的情绪。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的成绩是不能抹杀的,“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句话是对的,但既有轰轰烈烈又有跌跌撞撞。这种遭遇在我们这辈人都经历过,真是酸甜苦辣什么都有。
我这些文章,毕竟因为是散文,再加上我自己的脾气,很多地方都是用搞笑、调侃的语气在写。有些读者看了,也会觉得很好笑。对我而言,其实写这个书总感受是沉重的。回忆的时候,内心是真不痛快。比如说,有一篇写到挨饿,当时我在粤东参加整风运动,因为肚子饿,在街上吃别人的剩饭,结果长了一肚子的蛔虫,回广州后,一条筷子粗的蛔虫竟然自己跑了出来,当时的同学看到,都笑着说“黄老师肚子里跑出大虫来了”。我在写的时候真是不觉得好笑。那种挨饿的痛苦真是永生难忘。饿到什么程度?当时在粤东地区,每顿饭两百多颗米加三块很小的红薯,煮一碗稀粥,一粒粒米都能数出来。有时候在田间就希望自己能够摔断了腿,这样就可以回广州了,饿到了这种程度。肚子饿怎么办呢,就吃米糠饼,用芭蕉心磨粉,掺一点米,做成一块饼,那种东西完全不像话,虽然顶饿,但全都堵在胃肠里面,非常危险。再加上上世纪50年代,很多知识分子被错划成“右派”,这些就发生在我身边,都是非常悲惨的事情。
虽然苦难很多,但当时也真是有吐气扬眉的感觉。解放以后的举国体制,上头一说,大家就纷纷去做,管它是对是错,比如大家勒紧裤腰带造原子弹、造汽车、做飞机,这在1949年前是不可想象的。现在很多年青人,特别偏激,他们哪里知道过去的路是那么曲折。
南都: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对历史的理解可能是选择性的。
黄天骥:对。很多我们那一辈发生的事,在现在看来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这辈人会这么听话?因为当时确实觉得吐气扬眉。国家能够打败美国人,那种爱国情绪是非常高涨的,这种时候就容易觉得毛泽东都是对的。但是后来就明白了,“左”的路线破坏太大了。所以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没有全部否定那30年,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祸根在什么地方。我努力想做得客观一些,但真做起来其实也很难说。“轰轰烈烈、跌跌撞撞”是我对我写的那段历史的评价,这就是“旧”:“感”呢,就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南都:虽然时代背景是紧张压抑的,但你的文章里总是透出一些浪漫,比如说其中一篇《梅边吹笛》。这是不是跟你中文系背景有关?
黄天骥:我写的都是我身边非常细碎的事。好多人看了问我为什么都能记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也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其中几乎是没有虚构的,95%以上都是我亲身经历的。我写的不是小说,可以算得上是口述历史。当然,它也是有所取舍的,不能事无大小都乱装进去,必须要有一定的典型性。
《梅边吹笛》这篇文章,回过头来再翻翻,我也觉得很有意思。这四个字确实很浪漫。这件事也确实发生过,当时我还是个初中生,我后来给我一些同学看这篇文章,他们也都还记得这件事。不过我还是对它进行了一些文学加工,“梅”是有的,但我吹的不是“笛”,而是“口琴”。事实都是事实,只是“笛子”是“口琴”。我再用“吹笛子”把整件事组织起来,做些文学加工。毕竟我是中文系的,理解怎么写文章给人印象最深。
什么是知识分子的本分
南都:你在文章里也花了大量笔力在谈当年中山大学的一批老教授。
黄天骥:我当年就因为同情我的老师董每戡,差一点被打倒。我在中山大学读书时,在学问上对我帮助最大的是三位老师:王起、董每戡、詹安泰。我小的时候喜欢诗词,不喜欢戏剧。王起老师是研究校勘,董老师是研究戏剧的,詹老师是研究宋词。结果董先生觉得我学戏剧更好,所以我就跟着他。
我当时最敬佩的老师是容庚,他很正直,对学生、对国家满腔热情,但还是被批得一塌糊涂。不过他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他很多话在当时来说是非常反动的———当然现在看是很正确的,但学校并没有把他划成“右派”,仅仅是批判他、斗他。据我所知,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曾立过一个大功,是他成功说服钱穆不再骂共产党的。容庚先生就是直来直去,他觉得不对就会说。林彪出事以后,工作组召集大家一起讨论学习,我当时也在场,一开始他也不说话,后来别人就问他怎么看,他说如果我有枪我也学林彪,他就这么敢说;当时红小兵问他,什么是压在你头上的三座大山,“‘背语录、早请示、晚汇报’这是压在我头上的三座大山,”他敢这样说。但他去世以后,什么都捐给国家了,他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只要自己觉得不通的,他都会讲,至于讲了以后会有什么后果,他根本就不在乎。
南都:这些老师应该对你有很大的影响吧?
黄天骥:这些老师的为人,我是学不到的,但他们是榜样,让我知道什么叫做好,知道什么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本分。像容先生那样的家国情怀,总是会影响我们这一代。明明是不关乎他个人的事情,他都仗义执言,这个就是榜样。中文系很多被打成“右派”的老师对我都有影响,让我学会更乐观,虽然内心很痛苦,也能熬下去。
我经常说,中大还能出先生么?要有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这是陈寅恪提出来的,影响很大,但真正践行的人其实很少。容先生就是用行动体现了自己的独立人格与自由思想。
他们这辈人,在很多方面影响了我们,但这些品质,起码在我看来,学是不容易学到的,毕竟我们处的历史条件、环境、教育都不一样,当时甚至还觉得他们都是错的。现在回过头来再看,才知道他们才是对的。
南都:最近几年,像《岭南感旧》这样的个人史越来越多,比如齐邦媛的《巨流河》。
黄天骥:这本来就是中国的传统。中国过去除了二十四史,很多细微真实的东西我们都是通过一些稗官野史知道的。当然,我们现在讲的都是那几年的事,毕竟它是一个剧烈转折期,这并不可怕,以后也必然会出现大量的这种东西。比较难的是,像我们这个年纪的未必去写,写的人未必有我们这个年纪。
不过跟《巨流河》不同,我写的多半是小故事,是大事件里面的一个小不点,是大时代里的那么一滴水。现在通过我这个浪花,去观察大浪是怎么淘沙的,历史是怎么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
而且我写的东西多少还带着点旁观的角度,比较冷静地看待这些事。当然,我也有我局限,我主要是生活在高校,虽然与社会有所接触,但相对来说,还是在一个学术性比较强的地方,从大学知识分子的角度去观察社会,会有自己的眼界和局限。我也明白我的局限。